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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看到的前世—— 沈从文与胞妹沈岳萌的故事

  

 

  沈从文与其胞妹沈岳萌。

  其实,我们的一生都在邂逅自己。

  甲午冬夜,在沅陵与几个朋友喝茶,我随口询问乌宿在哪里,一朋友马上说就在明天要去的二酉山对岸。是吗?我曾经以为很偏远,隔了山重水复,隔了万千的光阴。

  许是,冥冥暗合了我去乌宿的心情,朗朗晴天的翌日竟然是密密匝匝的雨、朦朦胧胧的雾,正合了无告的牵挂和缠绵的失落。

  沈从文在《白河流域几个码头》,除了引用自己小说的一段话外,开篇就描写了乌宿:“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乌宿’,地方风景清奇秀美,古木丛竹,滨水极多。”白河就是酉水,与酉溪汇成一条河流,故而有了二酉之名,二酉山在南岸,乌宿村在北岸。当年,沈从文看到的是半个世纪前的乌宿,按字面理解是乌鸦栖息的地方,“三老九洞十八滩,滩滩都是鬼门关,撑篙摇橹拉纤纤,生命拴在浪尖尖”这首纤夫歌唱得却是乌宿与二酉之间的一处险滩,拉纤拉到滩头就日落西山了,船家不得不于此村宿夜,而取名为乌宿。

  我看到的这一处诗意村落,横亘着岁月的河,轻灵淡雅,停留在岸边,想象一朵玫瑰的美丽,想象一个女子的忧伤。

  熟悉沈从文作品,就能认知一个美丽聪慧的九妹。

  九妹,本名沈岳萌,1912年生于凤凰,是沈从文最小的妹妹,也就是他小说里的九妹、散文中的九九。在沈从文的早期作品里,有五个人物来回出现过:沈从文自己(二哥),六弟沈岳荃,妈妈,大哥沈云麓,九妹沈岳萌。九妹给沈从文早期创作带来了许多灵感。《炉边》、《玫瑰与九妹》,九妹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阿丽思中国游记》、《静》、《贤贤》、《三个女性》等作品,其中的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皆以九妹为原型。在沈从文湘西题材的小说中,活跃着一群灵动的少女形象,如翠翠、三三、夭夭、萧萧、金凤等等,皆纯净可人。这许多湘西少女,似乎都能觅见九妹的身影与风韵。

  南南北北,九妹一直跟着沈从文。

  沈从文大九妹10岁,他离开湘西到北京闯荡,1927年把母亲与九妹接到北京时,九妹才15岁。1928年,沈从文到上海,又把母亲和九妹接到上海。 1929年母亲把九妹留下,只身返回湘西。这一年,经徐志摩推荐,沈从文被胡适聘到上海中国公学任教时带着九妹。1931年沈去青岛大学任教,也带上九妹。1933年沈到北京接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成为“京派”盟主,九妹又跟随回到北京。就是沈从文苦恋张兆和四年,也唯有九妹陪着他以酒浇愁。

  如此相随,也是因为沈从文对九妹寄予了厚望:“九妹,你傻啊,你如此年轻,就像一朵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你怎么能在湘西那些大山终老此生?二哥就是想让你像林徽因那样,像凌叔华那样,你要明白二哥的苦心。”他请大学法语系四年级的学生为她开小灶,他在上海请法国人教九妹英语同法语会话。他为九妹预许了将来读书的一切费用,并希望她将来能去法国或美国深造,有完全异于湘西女人的命运。

  曾有很感动人的一幕,兄妹俩生活常陷入窘境,饭也开不出,没炭生火,沈从文却用铺盖包到脚坐在桌边教九妹读书。黄永玉在《一些忧郁的碎屑》中曾这样描写九妹:“以后我稍大的时候,经常看到她跟姑婆、从文表叔在北京的照片。她大眼睛像姑婆,嘴像从文表叔,照起相来喜欢低着头用眼睛看着照相机。一头好看的头发。那时候兴这种盖着半边脸的长头发,像躲在门背后露半边脸看人……我觉得她真美。右手臂夹着一两部精装书站在湖边尤其好看。”

  读书女子是最美丽的,淡淡的不屑,强忍的不甘,柔丽的不羁,九妹即使过着颠簸流浪的生活,也让人很羡慕。在湘西大山里,九妹(也叫九九)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之意,名叫九妹的女孩多是家里孩子较多,孩子多家境就很贫寒,作为最小的一个往往是父母疼爱不到、哥哥姐姐嫌弃拖累。像我小时候,父母整天忙着农活,我甚至没有被母亲梳过头发编个麻花辫的记忆,因为无人带,四五岁跟随姐姐到学校常常是整天被遗忘在一边,当读书了却是十多年里一个人在外独来独往。

  然而,关于九妹的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成了徒然惹人低徊的一个谜团。

  两年前,我偶然读到一位湘西籍作家的文章,说到他趁回湘的机会专程去了乌宿,见到九妹的儿子莫自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瓦匠。蓦然地,关于九妹的消息,如敷上了一帘朦胧的荒寒,辛酸到了极点。断断续续的,我从网络搜索以及沅陵朋友处得知九妹离开二哥后的经历,生苦、病苦、死苦,还有爱的别离苦、求不得的苦,如沧桑岁月的残山剩水破瓦枯井,经历了一代一代人的渲染,却依然打破时光撩起无尽的美丽忧伤。

  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九妹仍旧与他们住在一起,熏染文学氛围,甚至与丁玲一起登上了杂志封面。而出入沈家的客人中也不泛追求九妹的文学青年,九妹心性颇高,连燕京大学的老师也看不上,当她终于对一位同乡才子动了芳心的时候,才子却不顾九妹愿意追随独自去了延安。

  1938年,张兆和带儿子及九妹逃出北京,几经辗转到达昆明。九妹在西南联大图书馆工作,韶华悄然而逝,而信了佛教,吃斋并参加当地的佛事活动。一次图书馆遭遇敌机轰炸,她帮助别人抢救东西,等警报解除,回到自己的住处,发现房间已被小偷洗劫一空,内心的郁结与外部的刺激,精神失常而疯了。沈从文无奈,写信给大哥,想送九妹回湘西。走时聪明伶俐明眸善睐,回来时呆滞痴傻,九妹的疯让行伍出身的沈岳荃一度情绪失控到拔出手枪,要去昆明与二哥拼命。

  九妹被接回到沅陵“芸庐”。芸庐是沈从文几年前出资请大哥监修的一所房子,本为母亲与兄弟姊妹团聚之所,图纸是他从北京请人设计的,名字也是他取的。芸为芸草,古人藏书用芸草之香避蠹虫,故借芸以称书斋,那么“芸庐”亦为书斋之意吧。沈从文年取名“芸庐”,让后来居住于此的九妹冥冥然之中有了“芸”女的凄婉命运。

  据《春草堂集》记述,明代嘉靖年间宁波有一钱姓女子,嗜书爱书成癖,听说天一阁藏书防蠹用芸,便手绣芸草数百本,自己也更名为绣芸,竟托时任宁波知府的姑父邱铁卿做媒,嫁给范氏子弟范邦柱为妻,以祈能亲见天一阁芸草防蠹真相,却因有妇女不能登楼的禁令而不得如愿,终于郁郁含怨而死。

  我认识芸草就是因为天一阁,得知九妹被带回芸庐居住,让我蓦然想到了因“芸”而死的绣芸,美丽而忧伤,忧伤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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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沅陵有一些老人还记得当年芸庐里有一个身穿旗袍、美丽而又疯癫的女子,起初也教孩子们学英语,讲北京、昆明发生的故事,后来沅陵因为战乱也不宁静,九妹很快病情复发,几乎隔几天都要疯疯癫癫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一次,手舞足蹈,嘴里重复念着“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有时还叽里呱啦说一通英语。后来,可能是顾及沈家面子,九妹被大哥幽禁到芸庐后面的一间偏房。几经寒暑,几经磨难,可以想见不见天日的九妹,如夹在书中的一株芸草,一边散发着幽幽芳香一边任其自然地渐渐枯萎。

  终其一生,时代的际遇铸就了九妹的命运,也就是沈从文曾经说的一句话:美丽总是令人忧愁。

  如果说,绣芸是为了芸草而嫁到范家,而九妹则是为了爱情逃离了芸庐。“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莫士进就是从乌宿走出来的一名瓦匠,他被沈家大哥请来为芸庐捡瓦,当揭开偏房屋瓦时,发现了室内呆坐着一个脸庞白皙、美丽动人的女子———九妹。在那个贫瘠、朴实而善感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经常浮荡着浓浓的关爱和深深的恳挚。莫士进尚单身,吃千家饭,睡百家床,倒也见识多广,能说会道,他的同情犹如揭开的一块瓦片让光明霎时照亮了黑屋子,让久未与人交言的九妹,仿佛一朵玫瑰在阳光里自然而然地绽放了,混沌的大脑生出了一种向往自由的本能需求,当同情渐演变成怜爱时,两潭泪光也化成一池荡漾的春水。在莫士进完工结账后,九妹居然越窗逃离芸庐跟随他去了乌宿,结婚生子,莫士进给儿子取名“自来”,意为九妹自己跟来的。就这样,偏僻一隅的乌宿村多了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有时说一口村民不懂的英语,墨黑的眼睛蓄满淡淡的孤寂。有老人回忆曾看见九妹携瓦匠回过芸庐,但因为沈岳荃被杀,大哥早锁上芸庐回了凤凰老家,九妹独坐门口足半个时辰,嘴里喃喃自语,如泣如诉,不知所云,从此再未回来过。集体化那些年,九妹每时每刻自言自语的口头禅是“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保佑俺的莫莫儿哟”,断米断炊饿肚子,她也总是想办法为儿子弄吃的。1959年冬,饥寒交迫的九妹没有向亲人亦向这个世界留下一句话,悄悄地离开了人世,村前安葬纤夫的二酉滩头芳草萋萋中多了一个茔墓。

  1982年,沈从文回到阔别26年的湘西。文里文外没有人提及九妹,许是不能公开,不堪辩白,不可挽回。黄永玉在《一些忧郁的碎屑》也说,多少年,他从来不在他从文表叔面前提他巴鲁表叔和九姑的事,从文表叔像是从未有过弟弟妹妹,他内心承受着自己骨肉的故事重量比他所写出的任何故事都更有悲剧性。莫自来是辗转得知作家舅舅此次回湘的事情,遂写信取得联系,一年后在北京得以晤面。80多岁的老人努力想从外甥的脸上寻找当年九妹的哪怕一丝儿影子,九妹仍然是老人心中断肠的念执,几十年的沉默与压抑是那么不堪一击,“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那个年月,不仅是沈家的日子非常艰难,许多人家的日子也非常艰难,笑声和泪影,就像一种宿命的无奈,预卜的竟也是阶前上滴到天明的凄凉。几年后,这位让无数人迷上湘西山水的一代文学大师在北京病逝。

  1992年,沈从文骨灰葬回凤凰听涛山,一半埋在五彩石下,一半撒入沱江,随骨灰缓缓撒下的是一背篓花瓣。这些业已干枯的花瓣,都是沈夫人精心保存的四年来先生骨灰盒和遗照前从未断过的玫瑰落花,以至这一瓣瓣的心香恋恋地沿着水流追着一颗灵魂远去。

  金介甫在纪念沈从文的文章中特别提到:“我们从《玫瑰与九妹》中知道,80年前,玫瑰是沈家最喜欢的花。”读到这句话时,不由人不想到九妹,“九妹时常一人站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九妹该是沈从文一生惦念的一朵玫瑰。玫瑰花瓣随水漂流,寓意了沈从文一生的写作离不开水,暗合了他一生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这也可以去理解神志不清的九妹为何最喜欢在乌宿前的河边走来走去,死后也葬在河边。

  两年时间,那些玫瑰花瓣也该从凤凰流到沅陵了吧。1994年,因为建水电站,葬在水边的九妹坟墓要移迁,莫自来用双手把母亲的白骨捡到一起,也用一个背篓背回到桃花包上的父亲墓边重新安葬,一缕香魂瞬息之间凝成永恒,永远眺望着芸庐,永远眺望着离开芸庐回归凤凰的亲人们。

  在沅陵县城,我没有走到已被拆除的芸庐遗址;在乌宿,我也没有能够走到九妹坟墓前。伫立水边,妩媚和烦恼都是许久以前的,半个世纪前的一颦一笑,而今,也还是懂得。懂得,却无法安慰了———旧人,旧事,旧的心绪,旧情未了。

  曾经有许多人问我是不是因为沈从文的九妹而也叫九妹,熟悉湘西,便可知城里乡下小名九妹的女孩估计数不清。而我这个九妹,恰好也是15岁走到沈从文“身边”———到凤凰读书,走进沈从文故居,从此开始捧读沈从文的作品,写关于沈从文的文字。也会常常想到九妹,梦里熟悉的亲切,她去世时我尚未出生,一段段前尘往事,一幕幕人生悲喜,隔时隔空而隔世,追忆如电光火石,看见了别人,也照见了自己,抑或今生看到的前世。

  伫望乌宿,雨润烟浓,远山越远越深情,近水越近越微茫,我脑际中渐渐浮现的是那个右手臂夹着一两部精装书站在水边尤其好看的年轻女子,清楚地看到精装书里面夹着一朵深红玫瑰,花瓣微微颤颤在风中绽放,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离开时,冬雨下得又痴心又缠绵,像沈从文的文字,就想起有人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作者:九 妹

编辑:龙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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