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轩兄每次碰到我时都会十分感慨地说：“先生书教得好!我的一生是他教出来的。我要写写先生。”竹轩兄是文史研究员，《湘西统领陈渠珍》就是他写的。父亲去世整整50年了，他的学生还如此深情地怀念着他。我听了十分感激，但在心里想：一个乡村私塾先生有什么写的?何况我的两个姐姐曾经还埋怨过他。父亲的一生在我的记忆中最深的只有他的一句话。

　　父亲解放前在乡下私塾教书，解放后转为人民教师。父亲高高大大，如从军一定是位将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当一个教书匠。母亲说，他原本在外面很远的一个地方做事，因为祖母时刻思念这根独苗，常常流泪，哭坏了双眼。于是他从远方回到家乡。他去乡下教书的原因很简单———他爱上了外婆生活的那个村庄。

　　我的外婆年轻时外公早逝，改嫁到那个寨子，在杨家生了个女儿———我唯一的满姨。那个村庄分上下两个寨子，一共百来户人家，四面环山，村前有条小溪和一片良田，小溪上有座水碾，东头有座油坊，不远处的古树林中还有座庙宇。看来，这座别致的山村已有一定的历史。据说寨子里的上辈老人曾在镇竿当兵吃过粮，留下崇文尚武的风气，对办学十分重视。因此，父亲选择这里教书。

　　母亲对父亲要去乡下很不理解。父亲却说，乡下有什么不好?

　　竹轩兄告诉我，先生一去到他们寨子，就受到欢迎。源于外婆家亲连亲的关系，大家都称母亲作姑母，称父亲为先生、姑爷。老辈人知道他在外面做过事，红白喜事都要请先生做客，喜欢与先生谈论陈渠珍坐镇湘西的历史，讲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和朱、毛打天下的壮举。

　　冬日，父亲只要去到哪家，哪家的火塘就烧得最旺，火塘边就会陆续地围满了人，听他讲述古今故事、谈论外面世界。于是，寂寞的农舍晚上热闹起来。

　　乡亲对父亲寄予了厚望，常常将新生的孩子交给他取名。父亲给学生取名很讲究。姓向的孩子，给取名“向光明”字“明曦”；姓谭的孩子，按谭姓世字辈取名“世鹏”字“ 霆”；姓滕的孩子，取名“久茂”字“竹轩”……孩子们的名字一下变得文雅，农家也增添了文化气氛。家长们都高兴地说，看!先生取名字就是有学问哩!

　　他教书非常认真，教学十分独特：用新旧结合的教学方法，既讲《三字经》启蒙读本，又教《四书五经》，让学生懂得古文和历史。还要求每个学生学会珠算、笔算和写应用文章。他教出的学生，一个个成为解放初期的革命干部和人民教师。因此受到民众的敬重!

　　然而，我的两个姐姐都被他从小带到乡下，许配给两户农家。如今祖孙三代还扎根在农村。

　　当时母亲流泪，父亲又说：农村有什么不好?“民以食为天”， “耕者有其田”，总不会饿着肚子。

　　从此，母亲常常去到乡下，一双小脚经常行走在那条崎岖的山路。

　　记得10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带我去看姐姐。母亲背着背篓，一步一步上坡下坡，穿行茅草山径，行走泥泞的小路。步履蹒跚，背篓沉重。一双尖尖的小脚如同圆规一样一步一划，丈量着城乡间的距离。我不知道这条山路有多少里程，也不知道母亲脚步的速度。只记得天刚一亮，母亲就带我起程，一路喘息不敢歇停，行走到姐姐家的山坳时，牛羊纷纷暮归，炊烟已经升起。

　　我的双脚第一次打起血泡，儿时的山路是那么遥远!从此我对父亲远嫁两个姐姐长时间怨恨在心。

　　岁月一年年轮回，怨恨一岁岁在心内翻滚，直到父亲那年去世。

　　上世纪60年代，政治运动左右经济建设。“五谷杂粮”被扣上“资本主义”的帽子，自古“耕者有其田”的权力被剥夺，大片大片土地眼睁睁看着被荒废，乡亲们生活在饥荒之中。

　　父亲高大的身躯，每餐定量只有二两大米，先是浮肿，然后被饿成皮包骨，活活地被饥饿折磨死去。二姐家一家大小八口，全靠姐夫在山里偷偷地种下一块小米和挖出蕨根打成蕨粑充饥，才保住全家性命。二姐一家的幸存，印证了父亲那句话的真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暖神州大地!幸福生活跟随新时代的步伐一步一步走来!

　　如今两个姐姐都已70多岁，儿孙在外面打工，新修了水泥楼房。惠农政策写在姐姐们的脸上，每次上城都高高兴兴，为我们带来家里新种的新鲜山货。言语中，对父亲再没埋怨的意思。

　　去年的一天，我刚起床，二姐就来到门外。我问：你昨晚歇在大姐家吧?她说，我从家里来。搭寨上的车子一早就来到这里。她又告诉我，寨前正在修一条好宽好宽的公路。我想了一下说，是的，那是“吉怀高速公路”，从吉首到怀化经过你们那个寨子。通车后，到吉首只要半个小时。

　　昔日遥远的山村，今日近在咫尺!

　　二姐精神很好，高兴地说：现在我们乡里样事都好啦!种田、养猪，国家还补助钱呢，看病又有医保。样样都有了，你们不要为我们担心。唉!就可怜爹了。若是他那年莫回到城里，我和你姐夫拼命挖葛送他，他也不会死得那样早了!

　　说着说着，我们都流下眼泪。

　　我和姐姐的这番话，父亲若能听到那该多好!竹轩兄说父亲知识渊博，父亲如是在天有灵的话，肯定要比我们理解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