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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路程

  沈从文故居是一座四合古院,典型的明清建筑,时代虽久,但古老而陈旧的木窗上的雕花却依然精致,古香古色中依稀可见沈家祖上曾经的辉煌。

  故居不大,正房、厢房、前屋一起也不过10来间,每个房间都小,甚至显得有些逼仄,我试图在故居的每一个角落里寻找沈从文曾经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我在这些房间里走来走去。在这些旧房子散发出来的古老而陈旧的气息里,我依稀闻到了沈从文的呼吸,在屋里昏暗的光影中,我朦胧地看到了沈从文瘦弱的身影,在屋前的小院子里,我甚至还感觉到了沈从文幼小调皮的嬉笑……

  我喜欢把沈从文的故居理解成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容纳了沈家三代人的命运沉浮,更容纳了一位世界级作家童年和少年最美好浪漫的生命历程:他曾经在这里和家人畅享人生最珍贵的天伦之乐,却也在这里和他的骨肉亲人们分道扬镳,各自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他在这里继承了祖父的功勋,精神上的荣耀,却因家道中落,他更要在以后的人生路上承受物质的贫乏,甚至要背负生存的挑战;他曾经在这里因逃学而被父亲、哥哥责罚,并荒废了学业,却也因此而透悉了这地方上的风物人情,吸纳了这风水宝地上的精魂,并孕育成他天才的想象和文学创作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想到这里,我不再觉得沈从文的故居小了,这里是一个无限宽广的生命空间和精神空间,沈从文曾经在这里做着天大地大的梦想。沈从文的生命从这里开始,在这里孕育,并从这里延伸至无限宽广的生命旅程。无法想象,在那个动荡的时代,一个15岁的少年,就是从这里,背着自己的行囊,出沅水、下辰州,奔走天涯,去读一本“更大的书”,去写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从故居的小院子走出来,许久,我还沉浸在沈从文生命的旅程里,我放慢脚步,不断回首,我依依不舍的是厅堂上挂着的那张慈祥的笑脸。

  终于出了门,沿着中营街拐几个弯,便到了沱江边上,我想顺着沱江水,流到我的目的地———沈从文墓地。

  走在沱江边上,随处都是风景,这是一座美丽的小城,她的美丽在于她的古朴端庄,这里的石板路延伸成一种和谐的韵味,这里的吊脚楼竖起她典雅的风姿,沱江的水把这座古城涤荡得冰清玉洁,南方长城再为她点缀一些历史的沧桑与厚重,这里还有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等等,这些才子文人点染了她丰厚的浪漫气质,还有湘西与世隔绝的地理状貌,神秘的巫傩文化的熏陶等等———这座小城就处于这些物质的精神的文化形态当中,岁月弥久,她便愈显珍贵,愈显美丽非凡,她的美丽让我想起金庸《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冰清玉洁,与世无争,遗弃了繁华,断绝了尘俗,躲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里,落落大方地施展自己的美丽。

  她的美丽当然更让我怀恋沈从文,在他人生的壮年,他用自己生命中最饱满的才情,最诗意的语言,在一个热闹喧嚣的大都市里,向世人呈现这座小城的美丽,也诉说着他对这片土地的挚爱与深情。

  当然,他不仅仅只是简单地描绘这里的风物,在他苦难的生命历程中,他把这份美丽的表达深入到人性的深度,他用翠翠,用丫丫,用龙珠,用天保,用傩送等等,一个个优美的人性,建起他的“希腊小神庙”,让那些都市里躁动的腐烂的污浊的人性因之羞愧,因之战栗。他更把对这片土地的思考延伸到哲学和美学的高度,他笔下的落洞女子、草蛊婆、女巫、妓女还有这里的军人,这里的土匪,这里的游侠都融入了他理性的思索,他用思索这片土地的方式来爱着这片土地。我们甚至可以把他对整个湘西的书写看做一次文化的重构,在当时社会变革难以言说的沉沦和阵痛中,这一重构无异于一次边缘对中心的拯救。

  每次只要翻开沈从文的作品,或者只要来到凤凰,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沈从文曾经唱着怎样优美而沉痛的歌。我甚至还能依稀看到曾经那个枯瘦的身影,身处那个陌生的都市,在那些揭不开锅的艰难日子里,他捂着自己流血的鼻子,沉痛地书写自己家乡“田园牧歌”式的美丽。

  沱江边上的美景因这片刻的遐思而变得沉重起来。带着不绝的沉重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东门外的听涛山下,听涛山便是沈从文的墓地所在。

  这是一个和煦的清明时节,浓浓的春意盎然在满山遍野的绿色里,路上的行人不多,虎耳草却满地都是,虎耳草是沈从文所爱的这大地上的精灵,他曾经把她们亲手种植在翠翠的梦里。

  不远处,我看到了竖起的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是的,沈从文大概是乐意将自己看作一个士兵的,那时的凤凰本来就是一座因军事而存在的小城,这里有崇武的传统,士兵在这个小镇上本身就是一种荣耀。他的祖父沈宏富正是因为行军作战而荣华富贵。沈从文他自己最先设计的人生之路便是做一个士兵,然后再去当一位跨马的将军。然而,沈从文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士兵,那最多是他曾经一个破碎了的梦。但是,这碑文却深深地抵达了沈从文那缕沉重而浓郁的乡愁最深处。那份长年累月积聚起来的对故乡的渴望和惆怅终于化作了这句抉择。

  没有历经沙场的沈从文终于还是归来了,他就躺在这听涛山的半山腰上,没有坟冢,没有墓碑,没有世俗的头衔,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照片,只有一块没经任何修饰的石头和他深爱的沱江。

  太多的人把沈从文的墓地理解成一种淡泊,当然没错。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是一位智者兼仁者最好的皈依方式。古人云:“仁者喜山,智者乐水”,沈从文的生命一半撒在沱江,一半埋在这听涛山上,岂不是山水兼得?我仿佛看到沈从文化作了沱江里那尾最矫健的鱼,他正在那曾经给予过他无限灵性与快乐的水里畅游;我似乎还看到鹤发的沈从文带着他憨厚的微笑,躺在听涛山的半山腰上听沱江的水声,听山上的风叫,听鸟雀的呼鸣,他自然憨态,宛若一尊佛。是的,对于一位智慧的仁者来说,有山有水已经足够了,世俗的虚名在这灵性的山水面前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触摸眼前这块石头,我看到它的正面刻着:“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这分明就是一句智者的偈语。

  石头的背面刻着他姨妹张允和的一句话:“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她赞美的分明是一尊仁慈的佛。

  皈依山水,尘埃落定,落定是一种生命的终结,然而,尘土之中又可以长出新的生命。

  山花烂漫,斯人已去,他完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从起点回到终点,恰巧终点便是他生命出发的起点。

  带着虔诚,一路走来,从他的故居到他的墓地,仿佛走过了他一生的风景,仿佛走了一个多世纪一般遥远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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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阳文章

编辑:龙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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