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江,狭窄的老是水淋淋的河街,在它开始的地方,一条斜斜的石阶垂直地铺到了河边,铺到河边的石阶在近水的一瞬间发展成一个半圆形的石块砌成的河码头,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浓重地立在码头边上,做了它绿色的旗帜。
这个有绿色旗帜的河码头今天已经荒芜,船只早把它忘却,只有洗衣、洗菜的人还依然记得它。
我从远远的都市来寻找这个所在,是为了寻访一段故事。河码头是数10年前一个少年人故事的结束和开始。
当兵与升学,是我们那地方年轻人脱离旧有生活的两条出路。
小学毕业后,沈从文就再也没办法把读书能继续下去,因为那书读起来实在乏味得很;同时城里头大街小巷每天摊开的生活大书实在是太过精彩。然而再上到高一级学堂还像以前一样逃学终究非长久之计。于是,家里就让他跟着有着无数亲戚和老乡的部队下了辰州。辰州是群山之中的一个小小县城,后来叫沅陵———湘西在陆地交通不发达时代的一个重要出口。沈从文的部队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便被派往湘西北去打仗,他因为年纪小而留守辰州。不久,出征的部队全军覆没。没有依托的沈从文又只好回到家乡。
两条路都给堵死了。秋风秋雨愁煞人啊。这一年的秋天特别难过。
彼一时期,数千里之外的北京等大城市正被风起云涌的五四运动的潮流所激荡。但在偏远的湘西,还感觉不到一丝风声。
熬了几个月,一个下雪的日子,沈从文便跟着一顶轿子后面又从凤凰出发了。
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脚上的鞋包着几层棕榈树的黄色皮子,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200大几十里山路,窄,而且坎坷,从不曾走过,又是大雪覆盖,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坑。好几次沈从文摔进了坑里、坎下,都是轿夫们用扁担把他从深雪里援救出来。
走了4天,他来到到了沅州。
沅州今名芷江,也是湘西大山中的一个县城。
“沅有芷兮澧有兰”。此地与屈原老夫子的诗句应该有些牵连。
芷江,虽说60%是山地,但毕竟有一些小盆地,较湘西别的地方要开阔、平坦,也就有了更多一点的水田。农产自然而然就丰富一些。加上有一条可以行船的舞水,可下行常德、洞庭,也可上行贵州。所以又有“滇黔门户、黔楚咽喉”之称。在明清时,此地还设过一些军事机构,作为当时统治阶级一只监视湘黔边境频频起事的苗民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管辖了湘西的一些地方。做过国民政府高官的熊希龄,他的父亲清朝时就在这里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游击参将。
熊家祖籍凤凰。因为熊为本地老大,任何军政人员都得尊重,算是一棵大树,所以一些凤凰人也来这里投靠,并在其庇荫下做过一些大事小事。
沈从文这回来投靠的主要是舅舅、芷江警察所所长黄巨川。虽然他与熊家也有亲戚关系,娘亲舅大嘛。这个舅舅给他在所里安排了个小小办事员的角色,具体的事就是帮着抄写违警处罚条子。后来又有机会做了税务机关的收税员。
沈从文在这里,因有舅舅的面子,又加上姨妈是熊府里的人,做事顺心顺意。那些屠宰铺、裁缝铺、南杂店、烟酒店、百货五金店的老板们都是以笑脸相向。在哪一家铺子前都可以蹲下去,吃一筷子菜,聊几句天。生活向他展开了灿烂的一页。
不久,母亲也卖掉凤凰城的小院子,带着卖房所得的3000元钱来到了芷江。
凤凰有沱江,芷江有舞水;凤凰有虹桥,芷江有侗族风格的风雨长桥;凤凰有河街,芷江也有河街。特别是两个城市临水的那一长溜吊脚楼,一个样式地把长长的木柱脚伸到河里,十分相似。
一切都很顺当,如意,沈从文在这里,已把他乡当故乡了。
他后来忆起那段时光时写道:“假如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这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的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4个以上孩子的父亲。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
但是,此时的沈从文已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年龄。
十六七岁,是一个花季。这个时节,属于自己的某些生理上的东西正在苏醒。这种苏醒会带来许多朦胧的意识。春心萌动,说这个时候是最恰当的。
他开始注意身边的女孩子。先是熊家有三四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个整洁、体面。后来在街上又常看到从不远处桃源师范学校放假回到本地的大小地主的女儿。尤其是这些在学校里接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女子,穿着打扮都不一样了。一律剪着齐耳的短发,穿着露出短袜的裙子,走路时相邀着边说边唱边跳,一亮小城的耳目。这些小姐,他也只是看看,养养眼睛罢了,不曾有什么想法。觉得她们与自己相去遥远。
这时,一个年龄相仿、样子诚实的白脸少年来到了沈从文的身边,并把沈带到了家中,结识了他的姐姐。
芷江城中女孩子一般都比较漂亮,但是多数肤色如小麦色。唯有这个女子与弟弟肤色都如漂过的白布,白脸白身。身材也较为高挑。
那少年天天来,把沈从文才学写的旧诗拿回去,说是给姐姐看,还说姐姐非常喜欢。为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诗歌的女孩写诗,沈从文到了痴迷的程度,没日没夜地写。其时,800土匪围住了芷江城,400守军在城墙上与他们对抗4天。到夜里,夜空里满是流弹飞过的光斑和呼哨,城外被焚烧的房屋火光冲天,这些都没能使沈从文停下来。白脸少年天天来把诗稿拿去给姐姐看。与此同时,少年还来借一点钱,今天借,明天还,后天借,大后天还。不到一段时间,保存在自己手里的母亲卖房钱3000元中的1000元,已报不出账了。沈从文不知道这些钱怎么一下子就没了。这时,那个少年和他的姐姐也再没有来沈从文处走动了。
那是一笔巨大的财产,母亲与妹妹的家当,说没就没了。
那是一次处子的恋情,自己倾心又倾情,说没就没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乡下人上了别人的当,一生不能得到原谅。
他陷入了巨大的惶惑和害怕中。
受不了满街针刺的目光,少年人悄悄地从这个半圆形的码头飘走了。
一个烂漫的故事非常无趣地结束了。
那个女孩后来被土匪抢去,以后赎回来,又被小城的一户曹姓人家娶去,生儿育女,日子过得正常又平常。她和那个远去了的少年在同一个年代离去,都活到了很大的很大的年纪……
当我来到小城寻访的时候,朋友告诉我,那女孩的晚辈还在。但是,大家都不愿触及那根有伤的神经。我也不忍心去打开小城人的话匣和记忆。
从那个半圆形的河码头漂走的沈从文,我想,不能简单地归结于白脸女孩的欺骗。因为在1947年的一篇文章里,他写过,引他走向新世界的还有另一座从熊府家伸出的“桥梁”。
熊府家位于沅州城中青云街二号。是一座三进三院的老式屋子。有10来个房间。院子里养有几十盆花草和几缸金鱼。还有一些绿色逼人的树。
我于本世纪初来到这个小城时,熊家大院已不复存在,它已被一个幼儿园的简陋屋舍取代。孩子们的欢笑溢满旧址。熊希龄辞官后一直在从事幼儿慈善教育,这一取代算是一点对他的呼应。
沈从文在熊家“勾留”有一年半的时间。除了看熊希龄家七公子与舅舅作诗并向他们请教作诗技巧外,大多数时间他是在这里的花架上或者台阶上阅读。
熊家旧学新学都在行,七公子还是留学日本的人。新书旧书、流行报刊都有。特别是两大箱中的林纾用文言文翻译的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全套小说更是如磁石般地吸引了他。后来译成《雾都孤儿》的《贼史》,译成《匹克威克外传》的《滑稽外史》,译成《大卫·科波菲尔》的《块肉生还记》,他都是在这时读到的。在这里,他说他与狄更斯一起生活了“一个清寂与芳馨的夏天”。
熊家右边的中学图书馆也是沈从文常去的地方。那里有熊家捐赠的《史记》、《汉书》,还有在当时的《大陆月报》上连载的阿拉伯民间故事现在多译为《一千零一夜》的《天方夜谭》。
狄更斯是19世纪英国伟大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因家庭贫困只上过几年小学,很小的时候便去皮鞋油厂去做童工、学徒。十六岁时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当缮写学徒、录事、法庭纪录员。全靠着自学与勤奋成长为一个著名作家。他的作品是最早描写英国下层贫苦人群悲惨生活的。
《雾都孤儿》是写一个穷孩子和成长过程。虽然一直是挣扎在穷困、阴暗、邪恶、痛苦的氛围中,但由于有正义、善良、仁爱的相助,最终还是获得了幸福与爱情。
《大卫·科波菲尔》则基本上是作者的自传体小说。
一个十六七岁的来自偏远小城的少年,过去多看的是四书五经及一些圣贤之书,还有就是《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古典小说,从没有接触过这般写作的读物。虽然林纾翻译用的是文言文,但里面多写的是贫民窟、小客栈、收容所、监狱里的英国下层人民。很接近这个少年的生活阅历。
沈从文说:“这些小说对我仿佛是良师益友,给了我充分教育也给了我许多鼓励,因为故事的上半部所叙人事及一切苦难挣扎,和我自己生活情况就极相似,至于下半部是否如书中顺利归展,就全看我自己如何了。”
沈从文的这行文字很有趣,一般的写法,说了书的上半部如何,还要说说书的下半部如何,但是在这里,沈从文作了一个跳跃,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摆了进去,这个“下半部”已经是说自己了。
文学从来是有火把与灯的作用的。
从狄更斯的小说里,沈从文得到了开拓、启发、勇气和力量。
大卫·科波菲尔的成功无疑对他有着榜样的作用。
他后来曾说过,那些书也是他走向未来的桥梁。
在沅州的一年多的生活,表面上看来是顺心顺意的。但在内心里,白脸女孩还没出现之前,沈从文心里就已有波澜涌起了。狄更斯从英国的边远郊区走向了伦敦,沈从文也在向往着北平。因为从父亲、从大哥、从熊希龄、从许多熟人亲戚那里,从报刊和图书里,他已无数次地接触过这个遥远的城市了。
命运之车的运行常有转折,而转折是需要一个“点”的。转折是必然,那么“点”就是偶然了。
后来我们知道那个白脸长身女孩,姓马,名字中有一个可爱的“蕙”字。正是她与她的弟弟的“游戏”成就了沈从文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舞水过芷江时是平缓地流动的。听不到涛声,看不到浪花。
芷江河街边的那个码头的石阶,从舞水边往上铺砌时,因地形原因,一级一级收窄,做成了一个圆锥形。下面的级用石要多,往上,用石就越来越少,远看像一把展开的折扇。
1921年的一天,沈从文给母亲留下了一封信,背一个小包袱,下了这个逐渐展开“扇面”的码头,上船走了。
没有挥别。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
但是,舞水,在他的心头肯定激起了无尽的浪花与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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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家文
编辑:龙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