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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凤凰

  一

  去过很多江南古镇,闭眼就能想见的,是长长的青石板,穿斗式的小木楼,镂花的门窗,还有那坐在门前晒太阳的老人。在这样的小镇里,都会有狭窄的小河穿镇而过,从房屋的楼板底,从雕刻着花木鸟兽的窗棂下,静静的向远处流淌而去。有水,就会有桥,大多是那种长有丈余,宽不过尺雕刻精致的石拱桥,桥上的行人悠闲地行走着,并不急着赶路,而桥下,有乌篷船一撑而过之后留下的深深水痕。那水痕荡漾开来,使得河边浣洗女人手中的衣衫顺水而下,这时,就会听到女人略有些许着急的笑骂声,船夫回过头来,一边笑着搭讪,一边用长长的竹竿将衣衫从水中捞起,轻轻一送,就到了女人手里。

  到了这种地方,我往往是舍不得走的,远远地逃离了世俗的喧嚣,心灵悄然归位,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有些凹凸的石板街上,像是踩着些跳动的音符,从宋朝的某个巡抚的遗宅出发,一直走到民国的总理屋檐底下,历史便在脚下演绎了一番,演绎得那么抽象,那么不真实。也许正是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在这几年一直躲开着凤凰。几年前,曾经来过一次凤凰,当时的凤凰给我一种疏离的美,神秘的巫蛊,恐怖的赶尸,美丽的落洞女,都像是沱江上笼罩着的一层瘴雾,疏离得让人惊悸。一直想以文字的形式来写下心中对凤凰的倾慕,可是自己对凤凰的历史了解并不太多,所以惶恐着不敢下笔,而且凤凰的文章做的人实在太多了,其中又有许多写作的好手,我担心自己粗浅的文字形容不出小镇的秀美,所以一直违避着不敢去触碰。

  二

  我又一次地踏上了去凤凰的旅途。汽车到达古镇,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从吉首到凤凰的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中,天色一点点的暗下来,车窗外远处山峦连绵起伏黑色的轮廓让人感觉逼仄,经历过漫长的黑暗之后,眼前开始出现了些星星点点的灯光,直至我们的车开过凤凰桥时,凤凰古城灯火通明的夜色便尽收眼底,那种从黑暗一下过渡到炫目的视觉上的冲击,让内心涌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急切地想把自己融入到那画一样的美景里去。下了车,站在桥上往下看,到处是拥挤的游人,到处是不绝的歌声,满江的河灯顺水而飘,江心的游船小桨轻摇,而空中的孔明灯越升越高,灯光把古镇映得通透,从岸上到水里直至空中联成一体,消受在这样的夜里恍如隔世,如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却又更多了些湘西的神秘。

  沿大桥往下走,顺着沱江缓缓而行,在临江的吊脚楼寻了处叫边城客栈的地方住了下来。房间很小,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可是那个临江的小阳台却给了我意外的惊喜,扔下背包,雀跃到阳台上,就见脚下是潺潺而过的沱江,对岸一派的喧嚣繁华,到处都是灯,五颜六色的倒映在水里,有游船过时,就见那桨把满江的灯影都搅乱了,于是江面上到处是破碎的颜色在荡漾着,和游人放的河灯相映成趣。

  洗漱后,来不及去游览古城,来不及去体会凤凰的夜色,我径直沿着沱江往城外的听涛山的方向走去。在那里,安葬着沈从文先生的骨灰。这也是我第二次在夜里,一个人去探望老先生了,不觉中离古城远了,灯光也暗了,只有路边居民窗棂中透出的些许光亮能够引着我往前走,所有的繁华都抛在身后,或许这也正好让先生可以静静地休息而不受打扰吧。凤凰这几年的变化已经让我变得有些陌生了,加上几年前去听涛山拜访老先生也是在夜里,而我又是个极没有方位感的人,所以在这宁谧的夜里,我居然找不着了方向。好在沿路上可以见到打着手电筒捕鱼的当地人,便驻足打听先生的墓地所在,他们都会停下来,冲着我友好的笑笑,指着一个方向说:朝前一直走。那份笑容在这初冬的夜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是那样的让我温暖。

  摸索着登上听涛山,一个人在先生的墓前坐了很久,用手细细的抚过那块天然的五彩玛瑙石的墓碑,体味着先生在《烛虚》中的一些文字,倍觉感伤和惶恐,先生一生,淡名如水,勤奋、俭朴、谦逊、宽厚、自强不息,十四岁就离开了凤凰,开始了他作为一个军人的生涯,我一直无法想象把那样一个温柔清秀的一个少年,和一身军装满身的野性联系起来。沈家有着从军的习俗,其幼弟官至国军少将,终被“镇反”,所以沈从文走出凤凰的第一个职业是当兵就不奇怪了。况且他家还有一门阔亲戚熊希龄在北京,可见沈氏家族在当地并不一般,即便不富裕,也算望族,这样沈从文以一个“乡下人”而行文行事却多有优雅及优美,其来有自。人说三代出不了一个贵族,那么一个贵族之家即使衰落下去,所拥有的精神气质一时也为磨难所难以消灭。这在从文身上得到了明证。有的人无论如何修炼都成不了佛,有的人却生而为佛,沈从文就是这样的人。他出自天性的敏感,在健康、明朗、人性的美上,尤其显出。在阅读了他一系列“湘西世界”的文字之后,我心生怀疑,那个世界极可能只存在于作者的记忆与想象之中,即便与当时的湘西情形也是有相当差距,遑论今日。

  先生让世人了解湘西,湘西也成就了先生。黄永玉曾经在先生的墓地题词: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我想这无疑是对沈从文最中肯的评价了,先生以一个士兵的身份离开故乡,以一个文学大师的身份回到故乡,永远的安息在这沱江边上。

  墓地恬静而简陋,一块大石,几束野菊,还有些从田间采撷来的紫云英和一些野草,散落在墓前,在墓碑上铭刻着这样的字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这让我想起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墓地,一样的平凡和简陋,彻底挣脱了世俗的羁绊,义无反顾地去追寻平凡,普通蕴含着伟大,平凡衬托着高尚,我想,这样的简陋只会让人更觉美丽,更感震撼吧。

  回到客栈,已经是午夜了,而沱江两岸依旧灯火如昼,也许每个人的目的都不相同吧,他们更多的是离开现实中的压力跟羁绊,尽情地放松着自己,所以才会有那流连忘返的身影,才会有那酒吧里的声嘶力竭吧,对于凤凰的历史,他们并不想了解多少,就算是那些操着不太地道的普通话的当地人,他们对自己家乡的历史又了解多少呢。

  初冬的午夜已经有些寒意了,搬了张木椅坐在吊脚楼的阳台上,身上披着棉被,借着从窗格里流泻出来的灯光,读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其中写道:三三,我一个人在船上,内心无比的柔软忧伤,三三,但有一个相爱的人,心里就是温暖的。读到此处时,便觉得这样的夜里,也徒增了无比的温暖。很多年前那个多情而温润的男子,居然和我有着相同的情怀心思。想着一个人,其实跟那人并无关系,只为了温暖自己的内心。

  三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江边浣洗女人的捣衣声中醒来的,也不急着起来,慵懒的斜倚在床上,听着楼下哗哗的流水声,时长时短的捣衣声,还有远处隐隐的公鸡的啼鸣声,心便一下像回到了故乡。或许故乡对我,并不是一个特定的地方,只是内心的一种归属,而这样的小镇,才是故乡最好的诠释吧。推开窗,已能见到对岸早起的行人了,沱江上笼罩着一层的薄雾,江面的跳跳岩上,有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的生意人在过江,筐里装满了各色的时令蔬菜,远远望去,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小镇上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从虹桥下的东门而入,青石板的街道一下就宽了很多,沿街的店铺一间挨着一间,店家倒并不吆喝,只是敞开了店门,让游人随意出入挑选,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挂得到处都是,做工精致考究,拿在手里,件件也舍不得放下,就算是什么都不买,店主也会报以浅浅的微笑。走在这样的青石板街上,身边偶有穿着苗家服饰的女子走过,留下一路的环佩叮当,让人久久回味其中,有风过时,街道两边店铺的旗幡便哗哗作响,一切,恍如隔世,仿佛自己的前生,原本就是在这样的街头,跟自己心爱的男子相遇,相爱,又是在这样的人群中失散了。不觉中,有泪从脸颊流过,清凉。

  沿着城墙顺江而行,走出了那些商业化的街道,也走近了当地人真实而平常的生活。城墙下,有抽着旱烟晒太阳的老人,意态安详,凑上去问一些当年湘西剿匪的历史,会给我娓娓道来,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更甚者会带着我去北门城楼,指着城门上那斑驳的痕迹讲述当年“青帕苗王”龙云飞的故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纵然是乱世中打家劫舍杀人如麻的土匪,也会在沈从文的劝导下顿悟到“捍卫国家”和“糜烂地方”什么是有价值,什么是被骂名,从而走上抗日的道路。

  我常常想,这样的民族没有过太多的堂皇没有过太多的文化,或者说在历史的长河里,曾经是让人淡忘忽视的一片五溪苗蛮之地,可是这里的苗人却没有因此放下自己的责任。这个从黄河流域一路西迁至此的少数民族,跨过人类历史上难于逾越的苦难,在这里生根繁衍。战争的残酷、生存的艰难、迁徙的动荡,让这个民族背负了太多的磨难跟压力,也使得这个民族有着与生俱来的深明大义和对社会时事洞幽悉微的判断力,真的遇到了历史的紧要关头,他们从来都不会木然,用着手里的梨锄,去捍卫他们的家园。

  四

  抚着有些残缺的城墙,像是触摸着那些苦难的历史,我就这样听着金戈铁马的厮杀声游走在古镇里,不觉间,到了熊希龄的故居。

  小镇历来都有藏龙卧虎的本事,你看就这么些小桥流水间,这么些参差不齐的吊桥楼中,居然潜藏着一位民国时的总理。故居就那样简简单单的立于文星街内的一个小巷里,和那条小巷中的任何一座民宅没有两样,如若不是门上方的牌匾提示,你是根本想象不出那扇普通的木门后面,曾经走出来这么一个名动天下的人物。据记载,这位“湖南神童”十五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后点翰林,曾任民国第一任总理。后一直置身于救国抗日活动和社会慈善事业。

  对于他一生的从政生涯,已经有过太多的人做过评价了,而我作为一个晚辈,站在这幽静安谧的四合院中,看到的只是那个六十六岁脸圆须长的老者,突然间遭遇爱情时的幸福。面对三十三岁毕业于密歇根大学,任教于暨南大学、复旦大学的社会名媛毛彦文,熊希龄的追求是执著的是热烈的。从托人提亲的那天起,他就从北平南下上海,每天写情书给毛彦文,这个当年的才子在他的书信中,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的才华,信中情意之浓厚,措词之恳切,既有少年的轻狂和激情,亦有老人的持重和柔情。正如钱钟书先生说过这么一句话:老年人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一旦烧起来就没个完。我想用在此时的熊希龄身上,一点也不为过吧。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种真情,最终感动了毛彦文,成就了一段佳话。毛彦文曾经在她的《往事》一书写道:“(我们)整天厮守在一起,秉要是没有看见我,便要呼唤,非要我在他身旁不可,终日缱绻不腻,彼此有说不完的话,此种浓情蜜意少年夫妻亦不过如此。”读时颇为他们婚后白发红颜举案齐眉的幸福所感动。

  离开故居,熊希龄夫妻的浅斟低唱声在身后渐渐的远去了,眼前清晰起来的,是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一条黄狗,一只渡船,陪着她一直守望在记忆中的边城渡头里。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个问题从民国一直困惑到了今天,与其说是翠翠心中的困惑,不如说是每个心疼着翠翠的人的困惑吧。那个天真善良、温柔清纯的女孩,久久的驻在每个人的心里,并触痛了每个人心底最最柔弱的那一面。

  走出了很久,我还在想,当年的那个翠翠,如果能够知道大山外面的世界里,有一个叫毛彦文的女子,曾经那样的敢爱敢恨,那样追求着自己的理想跟幸福,或许,她的人生,定当是另一副样子了。又或者说,翠翠注定是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的,茶峒的青山绿水给了她一双澄澈透明的眸子;碧溪衢的竹篁、白塔又给了她一颗决不世故的赤心;沱江、小船更是承载了多少她那少女的悠悠岁月,她的一切早就注定了与这里的一切无法分割。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作者:邹 群

编辑:龙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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