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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 槽

  老汉发现自己死活嚼不动锅粑了。到他这年纪牙齿基本凋零,嚼不动锅粑纯属正常,嚼得动才是不小的意外。但这些年,老汉以嚼得动锅粑自豪,牙齿只剩下一颗,牙槽上却已结出厚厚的茧,代替了锉牙。出门吃酒筵,老汉故意找锅粑嚼给别人看,换来人家啧啧赞叹。有的老汉看他嚼得来劲,也要试试,嚼上几口便赶紧捂住腮帮。看他们不行,老汉便喷笑起来。但自己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家中就剩两老,没养猪,也没喂狗,锅粑吃不了剩在那里,白瞎了不少粮食。老婆子当然有办法:“用米汤把锅粑煮成稀饭,不就行了?”

  “我又不是狗!”老汉一听老婆子的建议,几乎愤怒。在古道溪,狗都是用米汤煮锅粑喂养。乡下人大都不吃稀饭,担心干起活来手脚不够力气,只那些偶尔进山的城里人爱吃米汤锅粑粥。老汉又说:“再说我又不是城里人!”他乐意和城里人撇开关系,在他看来城里人总是怪模怪样,喜欢大惊小怪,走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总像是要掉下去。

  其实还有一样说不出口的原因。老汉年轻时就听老辈人说,年轻时为干活不喝稀饭,上了岁数更不要喝稀饭,一喝就不想吃干饭。稀饭越喝越稀,身上越来越绵软乏力,离蹬腿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儿子将电话打到坎下老虾米的杂货铺,老虾米代为传呼,老婆子就跑下去接。儿子说过两天要回来一趟,问家里还缺什么东西,一并买来。老婆子习惯性说不用,接着又说:“你爹现在也嚼不动锅粑,锅粑剩了一脸盆,可惜。”

  “那好办。”儿子爽快地说。

  儿子带来一个高压锅一个电饭锅,说这两种锅都可以煮饭,都不起锅粑。老汉说电饭锅不行,省了几把米,费了几度电,是干蠢事。儿子说那好办,高压锅留下来,电饭锅拿回城里退掉就是。他晓得,电是要花钱买,老汉为了省钱宁愿不看电视,晚上只亮一只瓦数最低的节能灯。收电费的每次爬到高高的灯笼柱头上面查看电表,大都只有两三度,以后就懒得按月上门,每半年抄一次,好歹收得几块钱。老汉舍不得买电,但烧柴不心疼。山上的柴不算钱,冬夜他烧起火圹,要看着火苗飙起两尺高才暖和。

  当天儿子用高压锅做了一锅饭,果然,扒穿了白饭找不见一点锅粑。儿子一走,老婆子不敢用高压锅做饭。这一辈子,她只会用铁锅煮饭,鼎罐焖饭,一听高压锅咝咝咝喷汽,就赶紧捂耳朵,觉着那东西随时会爆响。

  “我不用这口锅。”老婆子说。

  “皮子痒了?”老汉摆出吓人的模样。老汉年轻时就爱揍老婆,揍得狠,全村排到头几名,直到认定她这辈子都不敢犟嘴,再者儿子大了喜欢插手管事,老汉才停手。

  “打死我咯!”老婆子眉毛一横摆出打不怕的样子,稍后又说,“有本事你自己煮饭。你关着房门随便煮,我要出去你莫拦。”

  老婆子动了真格,老汉就不吭声了。年轻时他身板硬手脚重,但这几年显然一年不如一年,而老婆子软软的身子骨更经得住日子煎熬,再过几年,肯定是老婆子扶他走路。再说,他也怕高压锅冒汽,喘得这样急促,他听得脔心一紧一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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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汉进了城,赖在儿子家里不走。

  “我养你那么多年,现在要你帮我换口牙都不行?我要是早晓得今天有这样结果,还不如养活你那个放马桶里淹死的姐姐。”老汉年轻时讨头个老婆不生孩子,等那老婆死后才找到现在的老婆子。老婆子也是二嫁,生头个女儿兔唇,身上也有畸型,老汉狠了狠心把那条累赘解决掉,过几年生下这个儿子,老婆子再不能生了。老汉揍老婆子,老婆子哭喊着说你揍也揍不出来,这都是你的报应。

  “你莫讲这些让人听见。好事啊?”儿子也是无奈,他并非想怫逆老汉的意思,已经带了老汉逛遍城内那几家牙科诊所,别人的答复都一样:做不了。他们一见老汉这么大岁数,不敢帮他弄牙,怕他一不小心就死在牙椅上。弄牙齿本身是死不了人,但上岁数的人事事难测,半截入了土,一点小差错都可能成为引发死亡的原因。佴城人常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就是这道理。甚至,人们都怕和岁数太大的老汉打牌,老汉赢了容易脑溢血,老汉输了又会心肌梗塞,输赢不得脱乎。这老汉嘴皮瘪着,一脸橘皮皱,一看就是分分钟会死的样子。

  儿子跟那些医生讲好话,塞烟,人家照样不干。他们晓得,现在好话说得一箩筐,万一老汉有事,这儿子的脸立马就会拉下来。

  “你这次不把我牙齿搞好,我在你这里不走。”老汉打定了主意,他很少进城,既然来了,就不想白来。

  “你自己看到的,人家医生都不肯给你做……未必,我还要带你到省城去?”

  “也行,我只管有一槽咬得动锅粑的牙齿。”

  老汉活了八十多岁,晓得要干成事情,必须耐下性子把该磨的人磨软。自己儿子都磨不软,出了门如何对付别家的人?

  儿子虽在一个小有油水的单位当科长,住房却小得很,单位另外购了块地搞集资房,但搬进新居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老汉比划过,儿子这套宿舍只抵得上老宅的灶房加猪圈。儿子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都纷纷长大了。这么小的房子挤一家四口,老汉就只能睡客厅的沙发上。头天老汉还小心翼翼,因为他一直不给媳妇好脸色看,媳妇见老汉来家里也丝毫不带笑脸,用鼻子哼了下就算喊了公爹。第二天,老汉就想,不行,既然要磨我崽,哪能在他家讲客气?想到这一茬,老汉扭了扭脖子,噗地一口浊绿的痰就黏在了地毯上,地毯中央织了一个扭着胯反弹琵琶的妹子,现在胯上挨了这口痰,死的心都有。妹子扭着身子的模样,像是要找哪个缺德鬼拼命。一个孙女刚好从房内出来,尖叫了一声,不敢相信地看着爷爷。老汉满不在乎回了孙女一眼,孙女便往父母房里蹿去。

  这种事,孙女一跟媳妇讲,儿子今晚想上床睡个安稳觉,恐怕没那么容易。老汉又想,闹起来就好。这些单位培养出的小领导,不被人闹几回,就不晓得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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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算是来对了,这种情况,全省都只有我们医院处理得了。”省康贝牙科医院那医导面对老汉和儿子,得意地微笑。“我们这里有个医生是德国的——不是华侨、华裔,纯日耳曼的种,等下你们可以看到。你年纪再大,他也敢帮你弄牙齿,人家有绝活。”

  老汉赖在家里不肯走,儿子无法,抽空开了车将老汉拉到省城。通了高速路,两个半小时就到省城,老汉甚至不肯信。他从没来过,以前只听老辈的人说,走水路到省城,停停走走,少说半个月。他说省城哪有这么快就到?儿子无法,载着老汉去看火车站的火炬。这个老汉认识,家里用的火炬牌肥皂,就是以这个为商标。

  “信了么?”

  “狗日,是省城。”老汉激动地让儿子给他和火炬合影。

  “话讲在前头……要是省城的医生都不敢弄你牙齿,我看这事就算了。”

  “依你!”老汉表情都摆僵了,要儿子赶快拍。儿子心里就想,人往高处走,总归是有道理。省城气场大,自己老爹这么横一个人,到了省城立马不敢嚣张。

  康贝牙科医院的海瑞斯是个洋老汉,干事麻利没什么废话(有也没人听懂),掏出个探头伸进老汉嘴里一照,旁边一台电脑上立即出现老汉口腔内部的三维结构图。那医导翻译官似地站在一旁,解释说:“这种技术可以不接触牙齿就弄出完全吻合的假牙套。”

  海瑞斯审视着电脑上的三维图,忽然飙了句中国话:“牙槽还是不错,两块完整的马蹄铁。”医导马上又纠正:“海瑞斯发音不准,牙床,不是牙槽。”

  “没关系,我们那里就是说牙槽,不说牙床。”

  “呃,倒也形象。说床,老农民就以为躺上去能睡觉。”

  双方很快谈好了价钱,一口假牙打完折六千八。老汉舍不得交付电费,但儿子出钱装假牙他不在乎。花的是儿子的钱,省下的是自家的锅粑;再说,他知道儿子有的是鬼主意,花了钱就到处搞发票,从公家里报销。儿子刚要交定金,老汉又问:“做副假牙嚼得动锅粑么?嚼不动我就不做。”

  “怎么了?”

  “嚼不动锅粑我装假牙做什么?”

  海瑞斯听不懂老汉的乡音,耳朵一扬,医导就翻译给他听。医导的德语肯定只学来一点皮毛,这么简单的意思,他要动用手语配合。儿子心里暗喜,德国人最认真,行就行不行决不勉强,人家是带着国际主义精神过来行医,不死乞白赖赚你几个小钱。等会,只消这洋老汉说出个不字,自己老爹就彻底死了心,嚼不动锅粑,也就成了命里注定。没想,洋老汉将意思听明白,眼珠倏忽一亮,蹩脚而又自信地说:“完全没有问题!”接下去,他放机关枪似地说了一通外语。

  医导终于听明白,翻译说:“要想吃硬东西,光换一副假牙也靠不住,这不是假牙硬度有问题,而是咬合关节,咀嚼肌,呶,就是这个地方……”医导指了指自己腮帮,又说,“就像给你一架最好的机关枪,你没力气扣动扳机,也是杀不死人,对不?但你们今天来这里,绝对来对了,德国刚开发一款产品,电动牙。只要用遥控器一摇,电动牙就自动咬合,还可以调节咬合频率和力度,力度调够了,别说是锅粑,开铁壳核桃都不成问题。”

  儿子迷惘地看着老汉,没想老汉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快。他说:“这个好,就要这个。遥控更好,就像电视机换频道。”

  “费电!”儿子提个醒。

  “这电费老子出得起!”老汉忽然大气了起来。

  假牙加装电动和遥控装置,费用肯定又要往上涨,医导说不光是加装,因为电动,假牙的材质也要随着升级……“少说废话,你说多少钱吧?”儿子忽然感觉讲话有点累,要个痛快。他知道对方说得没错,做一口假牙,要是老汉还咬不动锅粑,以后少不了会再来找自己麻烦。一不做二不休,多花一点钱,就当是破财消灾。

  又是一翻讨价还价,最后讲到九千五百八。讲定价钱,儿子赌气似地说:“算了算了,什么九千八百八?九千九好了,二十块别找。”

  “不行,我们这里按规矩办事,一分钱都不多收你的。”那个方头方脑的收款妹子,却是个极讲原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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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动牙半个月后由省城发到儿子单位,儿子驱车赶回村子让父亲试试好不好用。德国货就是不一样,牙槽上的牙齿颗颗饱满,粒粒洁白,摸上去能感觉到一丝锐利。

  “口张开!”儿子一手拿着假牙,一手拿着安装说明书,把老汉弄到屋内光亮处,但不够亮,老婆子揿着手电让一柱光插进老汉嘴里。老汉一旦把嘴张开,脸上的橘皮皱都尽可能地伸展,所以他的嘴张大的幅度让儿子吃了一惊,往里安装假牙也比预计的容易。德国人做这个就是精致,老汉硕果仅存的那枚牙齿,假牙上相应有一个孔将它套起来。当儿子稍微用点力气将真牙塞进孔里,向上一托,“啪”地一声细响,就严丝合缝地套上了。

  “咬一咬,试一试。”

  老汉鼓动着腮帮空空地咬了几下。他说:“有——点——紧!”

  “一开始紧,慢慢就松了;一开始就松,你还难得用力气咬紧。”儿子摸出遥控器,将频率调至中度,将咬合力度也调至中度,再一揿启动钮,老汉嘴巴猛然被抻开,接着上下两排牙难以自控地叩动了起来,每两秒钟叩动三下,发出“橐橐”的响声。老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用手去捂腮帮,儿子就扳下他的手:“没事没事,电动牙已经开了,就是这个样子。”老汉紧张地往下翻动眼球,但一个人顶多看见自己的鼻头和胡髭,怎么用力,也看不见自己的牙齿。儿子一看老汉想说话,手忙脚断地揿断电源,假牙里的电动装置敏锐地停止工作,老汉的嘴巴停在半张半合的状态。

  儿子提醒说:“爹,忘了跟你说,一开按钮它自己咬起来,你千万不能说话,一说话咬断了舌子,何事得了!”

  “我——晓——得。”

  “说话时关遥控,用你正常牙力,不说话再开遥控吃东西,晓得吗?要重新养成吃东西不说话的好习惯。这个遥控器你要多摸几遍,越先进的东西,越要学好控制。”儿子将遥控器每个摁钮的功能一一解释给老汉听,手把手教他怎么用。如果电动牙处在工作状态,遥控器上有个小灯珠会忽闪,只要遥控器和假牙间距不超过一百米,操作都是有效的。要是分隔太远,遥控器的灯珠不会亮,假牙也将失去电动功能。

  “电池要装在哪里?”

  “哪还要装电池?爹哎,神州七号不是用火柴点燃的,你晓得不?这东西像手机一样,专门配得有充电器。我等会再教你怎么充电。”

  “我哪么晓得嘛,我手机也没有。”

  儿子将遥控器交到老汉手里,让他自己摸一摸试试看。老汉不敢吭声,甚至将舌头卷成一卷尽量塞进舌根,再操起遥控器慢慢摸索。随着换档,假牙时疾时缓地咬合着。操作其实很简单,老汉稍过一会就有了些心得。他调好频率力度,拿一截胡萝卜探进牙缝,两排牙齿就像铡刀一样轻松将胡萝卜铡成许多碎块。老汉用舌头小心地搅动碎块,就像拿着大铲在碎石机的斗里拌料。没过多久,胡萝卜就被磨成了细糜子,老汉一仰脖,喉头汩汩地响了几声,全都咽了下去。

  “我晓得,这就是往嘴里装一台粉碎机。”老汉关了电动,兴奋起来。经过这一会儿的磨合,关了电动,假牙似乎也没有刚才那么紧了,能把话说得连贯。劲头一上来,他就去灶房找锅粑,找出一块冷锅粑往嘴里塞。他将咬合力度调至最大,结果用力过猛。冷锅粑又脆又硬,被假牙轧几口就碎成粉末,从老汉嘴中不断喷溅出来。老汉刚掌握如何控制电动牙,却又忘了怎么把嘴皮子闭紧防漏。老汉一懵,一摁遥控器没关上,频率反倒加快,两排牙森然咬合,老汉想呼喊又不敢弹舌头。

  儿子赶紧去抢遥控器,老婆子却猝不及防笑了起来,老汉牙齿合上了她还没能收住,一岔气笑闪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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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嚼锅粑忽然又不成问题了,岂止是嚼锅粑,现在嚼排骨开核桃都不是问题,外国进口的货,就是好,洋老汉并没有吹牛皮。老汉一颗脔心不晓得哪一窍堵上了,仍然开心不起来。他嚼着锅粑,拿眼睛环顾老屋,没一样值钱的东西。他怎么也没想到,活了一辈子,自己最值钱的家当竟是一口假牙。他等着哪天去人家屋里吃酒,白喜也好,红事也罢,一有酒筵,村里一帮老汉就会围一桌喝酒,比着嚼锅粑或者撕扯棒骨上比橡皮筋还弹的肉根子,都是保留节目。山里的老汉个个不服老,聚在一起喝酒总要吹牛,吹到不可开交要一分高下时,随便找个事情就能比划开。

  天气渐冷,是办喜事的时节。

  那天坎下老虾米嫁孙女,老汉就去了。自从换了假牙,这还是第一次出门吃酒筵,老汉把嘴巴闭紧,一路走去双手不自觉就背到了后头。路随着那条溪流延伸,初冬时节,老汉觉得溪流水的响声显着欢快。

  到地方,老汉照例挤在中间的那一桌,周围坐的都是他们子孙后代。老汉们相互打招呼,你来了,你来也了;气色不错嘛,今天你不喝半斤我不放你走……只有这老汉闭紧嘴巴不吭声,只顾闷着坐,不想让人注意似地。越是这样,别的老汉越是把目光聚过来。他们纷纷说,杜老丁你何事搞的?嘴巴皮被白饭粘了?牙齿被蛋清铆上了?舌子被唾沫星子焊死了?

  老汉想躲躲不过去,嘴皮子微微张开一线,一道白光就把那些老汉的眼睛晃了一下。待到一槽新牙完全亮出来,别的老汉就按捺不住想用手摸一摸。都说这口牙真白,简直白死了。

  “装假牙了?银的?”

  “德国的。”

  “有什么用?”

  “吃东西。”

  “我还以为能开啤酒瓶。”

  老汉不做声,他心里想,岂止是开啤酒瓶?心有底气,嘴皮不用瞎忙,等会吃开了,谁敢挑事,再让谁下不来台。老汉的左手一直插在裤兜里(右手要拿筷子),有人往桌上摆大碗的菜,老汉低下脑袋先试了几下,电动牙一如既往地灵活,调多大档咬得有多响,一关电门瞬间又能收住。

  老虾米正好坐过来,他陪这一桌。“杜老丁,是你弄出响声?”

  “一口新牙,吃饭前要磨一磨。”

  “屋里有砂轮。”

  “用不着,自己磨顺带练咬劲。”

  “打老婆手上使不出劲了?”

  “我家老婆子最听我话。你在家放屁不响,我帮你抖威风。”

  老汉们也就剩这点乐趣,酒还没喝,先拌起嘴,拉开了大干一场的架势。几盘几碗都摆齐了,老汉们开始喝酒,先不吃饭。各自喝了三四两,有个女孩提着饭甑过来给他们盛饭。依着顺序女孩抓起老汉面前的碗,老汉赶紧把那只碗摁住。他说:“不吃软饭,吃锅粑。”

  老虾米看出杜老汉是有备而来,专门要搞气氛,于是他去到灶房小心翼翼地铲下整块锅粑,端在手上也是一口锅的样子,倒扣过来又像斗笠。“够么?”老虾米问。老汉不答,将锅粑稳稳地托在手上。“喀嚓喀嚓。”老汉咬下两块,锅粑边缘就有了杯口粗的缺。别的老汉都听见清脆的响声,老汉自个听到的响声更大更脆劲,他倏忽变年轻了。他掰了一块锅粑问谁要,别的老汉早被先前两声脆响镇住,哪敢接招,齐斩斩地摇头,说你吃你吃。于是这一桌成了老汉的个人表演。老汉不再推辞,左手悄悄地在遥控器上加了力度,加了频率,假牙马力十足干起活来。嚼锅粑不是问题,但往喉管里咽硌得慌,老汉说口干,旁边的申老汉要帮他倒颜色可疑的饮料水,按说是“果粒橙”,老虾米买来的这饮料,瓶身印着“果力橙”。

  “要啤酒!”老汉说。

  拎饭甑的小女孩一蹦几跳地跑过去拿啤酒,老虾米急急扭头过去冲小女孩说别开瓶盖!啤酒交到老汉手中,他悄悄关了电,把假牙定格在半开,立马就变成一只瓶启。啤酒瓶放进去开盖,假牙是没问题,老汉手上却不够劲,几乎滑脱。啤酒瓶打开一点泡沫汩出来,就有别的老汉开始叫好。老汉喝上一口啤酒,嚼上几口锅粑,不急不慢地表演起来,别桌的人往这边探头,稍后纷纷围了过来,一人动,全都动,个个有经验的,跑慢了就挤不进去。有个老汉感叹,外国的假牙比国产的真牙还好。另一个老汉啐他,你晓得个卵,不是外国的,杜老丁明明说是德国的!德国的,你懂吗?

  老汉表演了半个时辰,整块锅粑全都进到肚子里,啤酒也喝下几瓶,起身回家,走路脚打晃,肚皮也晃。老虾米赶紧招呼一个后生扶着老汉。老汉看着被月光一点一点亮开的回家路,连日来内心的闷堵忽然全没了。他想,一分钱一分货,九千多块钱果然不是白瞎,值价了。

  那以后老汉逢有酒筵就去,别人一般不叫他,但儿子和村里人都有人情往来,纵是在城里不能亲临,也打个电话叫人垫付礼金。老汉听到哪里鞭炮响就赶去,别人只能好好招待,吃好喝足,还要将他送回来。老汉那一槽假牙,在老虾米家的酒筵上就尽人皆知了,以后到哪里吃酒,总有人主动跟他说,杜老伯,杜大爷,还能嚼锅粑么?

  “哪么不能嚼?一口牙两万多块钱咧,要是嚼不动锅粑,我把他们医院拆了。”老汉忍不住吹,他心想,说九千多和说两万多,信的照信,不信的始终不信。

  “两万多?你儿子真有钱。”

  “哪有,他扯个发票,单位里报销。”

  “单位这么好?”大多数人只有感慨,心想,养崽还是要舍得下本钱,盘到城里当官,一个官起码抵十几号跟牛屁股的。

  饭菜上桌,就到老汉表演的时间。老汉吃了几回整锅粑,现在看到锅粑就没胃口,但表演仍在继续。他也知道,乡场上耍把戏的下江佬不能回回变出兔子,底下的人看腻了不撂钱,所以,有时候下江佬就会变出个猫头鹰。

  别人脑袋不转,见了老汉还是铲块锅粑递过来。老汉也不拒绝,他想到一招:把两根筷子平行架在碗上,手伸到嘴里一掏,整副假牙就卸了下来。老汉将假牙搁在两根筷子上,一张瘪嘴念念有辞。别人以为他在念咒,其实是道障眼法,老汉左手依然搁在裤兜,现在他苍老的手指一摸着遥控器,就变得灵活,将那副假牙操控得随心所欲。

  “我这副牙,自己就能吃东西。”老汉卸了牙,说话漏风,但周围的人都支起耳朵听,不漏了一个字。他们大概也想学来咒语。老汉揿动电门让假牙自个动起来,周围便冒出一片啧啧的惊叹之声。稍后,老汉掰下一块锅粑,往牙缝中间喂,假牙自个“喀嚓喀嚓”切碎了锅粑,纷纷掉进碗里。碎了小半碗锅粑,老汉自己不想吃,脑袋一转,就舀几瓢鸡汤倒进碗里,搅和几下变成粥的模样,然后递给旁边的老汉。

  “你吃。好吃,有德国味道。”

  这个老汉不敢吃,换个老汉偏要试试,吃了几口连声叫好,说就是比自己牙齿嚼出来的香。这么一来,更多的老汉都想尝尝,这老汉只好先在碗里盛好鸡汤,再在碗上重新架筷子,继续轧碎锅粑。德国汽车底盘重,但德国假牙底盘轻飘,架在筷子上不稳当,一不小心就一个跟头栽进汤里。老汉将假牙捞起来,接着搞,搞不了多久还是掉下去。

  有人看出名堂,说杜大伯,你可以用左手捏住假牙。

  “这个不能捏住,一捏咒语就不灵。”老汉知道,左手伸出来,关电门的时候又插进去,别人就知道他的老底。

  腊月初的一天,五庙村一户姓杜的人家办喜事,老汉的儿子送了礼,老汉翻了几座山头去吃酒筵。主人家知道这老汉有一槽会表演节目的假牙,也欢迎他到来,请他坐到整个院坪最显眼的位置。老汉在自己村子里表演好多回,村里人慢慢见惯不怪,但一到五庙,吃酒的人将老汉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老汉又恢复了一开始表演的状态,喝了很多酒。他甚至想,要是收门票,两块钱一张有没有人围着看?一块钱一张票呢?

  那天的酒喝到很晚,天空飘下冰毛毛,主人家不敢送老汉回家,安排他睡在自己家里。当天晚上,走村蹿寨过来吃酒筵的客人,还有不少也没回去。乡里乡亲,也用不着太多客气,主人家在二楼楼板上排开大通铺,回不去的客人像窖红薯一样,横七竖八躺得满地都是。主人家说:“只有这条件,对不住大家了,明天接着吃!”大家都回:“挤在一堆还暖和一点。”

  次日天色大亮,老汉用手捂着眼睛醒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先确定是脑袋上出的问题,再从脑门顶往下点着器官逐个检查,终于发现是嘴巴不对,嘴里空空荡荡,冷气畅块地往喉管里钻。老汉一摸,一口假牙不见了,再往兜里摸去,也没找见,那只遥控器还好好揣着的。老汉一着慌,扯起嗓子尖叫一声。他自以为是尖叫,其实嘴皮不关风,别人听着钝钝的,尤其显得悲惨。他那么一叫,在场的人都睡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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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家听到楼上有状况马上赶来,知道老汉两万多块钱的假牙被偷,也不报警,要楼上的人都别动,一个一个地搜。乡里乡亲,没人知道侵犯人身自由这回事,纷纷摆出配合的样子,仿佛谁不配合谁的嫌疑大。搜了一圈,当然是一无所获。老汉被人抬回家里,躺在床上就下不来了。老婆子吓得手脚无措,还是老虾米想到,赶紧打个电话通知老汉的儿子。

  在相距不远的陡岩村,贼老汉进到自家屋子,踢醒正在床上做梦流涎的儿子。贼老汉这个儿子,是村里有名的懒汉,三十老几的人了还找不上老婆,成天只想躺床上睡。要是五里地外有个漂亮女人等着他偷,他也嫌路远不去。懒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看看老爹,问有什么事。

  “什么事?自然是好事。”贼老汉一脸兴奋。贼老汉本来也是规矩人,昨晚也去了五庙村吃酒筵,睡在杜老汉身边。想到那一口假牙值两万块钱,他晚上一直睡不着。恰好,那老汉睡觉时嘴巴张得老大,这不是故意逼着人当贼嘛。贼老汉稍微试探了一下,那口假牙就卸了下来,还夹紧贼老汉的两枚手指,舍不得松脱。贼老汉心想,合该我撞上财喜。假牙偷到手,贼老汉也不急着走,趁着下楼解手,将假牙小心藏妥,继续上楼挤进大通铺,不过挪了个位子。要是趁夜逃走,等于是不打自招。贼老头这才发现,自己当贼倒是人才,年轻时候怎么不想到?现在老都老了还干缺德事,也是自家懒儿子逼的。

  贼老汉让懒儿子在床沿上坐端正,这才掏出假牙给他看。

  “假牙?”

  “不是一般的假牙,德国晓得吗?……希什么勒晓得吗?……毛胡子马克思总认得吧?这个你敢不认得,毛主席爬出棺材收你……这副假牙是正宗德国货,值两万多块。”

  “凭什么值那么多?”

  “不用放在嘴里,它自个就能把东西咬碎。”贼老汉在酒筵上见到杜老汉表演,但自己弄了一阵,没发现开关在哪里。懒儿子来了兴趣,叫他爹当场试验一把。要是这牙齿自己能咬碎东西,懒儿子就想,以后吃饭,咬劲都省了。贼老汉就说,我没文化,弄不来这洋玩艺,但城里人都有文化,他们一看就知道怎么弄。贼老汉又说:“你拿到城里去,找个人卖掉。既然值两万多,你卖个五千六千,马上就有现钱。”

  “你自己怎么不去卖?”

  “我年纪一把了,进城吓着人,别说卖东西。你年轻,长得也像个人,卖这东西卖得上价。”贼老汉有胆子偷,却没胆子进城去卖。一进城,自己就缩头缩脑,找人问路都要发发狠劲才张得开口。又说:“卖个五六千,你给我几百块喝喝酒,别的都归你。几千块钱,只要会划算,你可以弄个女人回家。”

  “为什么要弄个女人回家?”

  贼老汉恨恨地看了儿子一眼:“你这不孝的东西……有了女人,弄一弄,你就晓得是男人都离不开她。”

  懒儿子到底心动了一下,打算去,倒不是因为女人。纵使懒,他也想躺在床头多吃几回肥肉片。要是这口假牙能换来几千块钱,他往后一长段时间就不担心碗里缺荤油了。“你把车费钱先给我。”懒儿子当然不愿走路,走进城至少两个小时,搭车要七块钱。贼老汉骂一声败家的呃,摸摸索索在裤腰里掏钱。给十块还嫌不够,懒儿子脑子不慢,他说:“万一一下子卖不出去,我回来怎么办?”

  懒儿子对县城还是比较熟悉,以前跑来干小工,一天捞个几十块钱,但时间一长别人都不跟他搭伙干活,雇主也看出来这家伙最会磨洋工。懒儿子走到中心天桥下面,他晓得这是个热闹地界,卖假证的,卖假发票的,卖传家宝的,卖碟片的,卖枪支的,卖强盗货的,拉皮条的,代孕的,代收呆坏账的,离婚取证(证据)的,收费铲仇的……你不小心路过不会发觉,稍稍站一下,这些人就在明亮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地、接二连三地出现。你看一会,会觉得光线似乎没有事实上这样明朗,你怀疑现在已是傍晚。

  懒儿子一想我这假牙也算强盗货,通常应该挟在腋窝下卖,但自己好久不洗澡。一口假牙毕竟是要往人嘴里塞,挟在腋下,想买的人闻到自己身上的人民币味,肯定掉头就走。于是,懒儿子在垃圾桶里找出一只塑料袋,把假牙装里面。

  他将身子隐在一丛万年青树球后面,有人走过来他就现身,冲路人低低地喊一声:“假牙要吗?”一开始他出现得有些突然,搞得几个路人愣了一下,然后绕开他放快步伐往前面赶。有些人似乎受惊,或者掩着鼻子逃蹿。懒儿子总结,不能突然现身,搞人家个冷不防。他索性站在马路边,让路人老远就看得见。走近了,再和对方搭话说。但似乎也没有效果,又呆了两小时,拦下几十个路人,但没有任何人搭腔,都是直接绕开他走掉。

  天快黑的时候,他拦住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这人年轻,三十来岁。要卖假牙,懒儿子一般不找这么年轻的。年轻人牙口好,每一枚牙晃出来,都能当瓶启用,该放钱的皮夹却夹满女人照片。但天黑了,懒儿子有点饥不择食,遇到年轻的他也招呼一声,心里是买彩撞奖的侥幸。黑衣男人果然不理睬他,但走过去十来米,黑衣男人又扭头往回走。

  “你刚才说,卖什么东西?”这人刚才听见懒儿子的吆喝,不太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假牙。”

  “假牙?我看看。”黑衣男人眼睛忽然亮了。懒儿子赶紧抖开黄色塑料袋,昏黄的天光不会阻碍这年轻人的视线。

  “真是一副假牙哎。”

  “那是的。”

  “哈哈,神经病!”黑衣男人撂下这句话,快活地离去。

  懒儿子已经饿得不行,走了两里地撞见一家铺子,要了两块冷饼,找椅子坐下来,把饼囫囵吃进肚里,店里的白开水管够,水一发,肚皮就有了虚假的饱胀感。店主是胖男人,和气生财的样子。懒儿子准备掏钱,一闪神又将塑料袋晃出来,问店主:“假牙要吗?”

  “什么?”店主扒开塑料袋往里头看一眼,再抬头,眼光就有了一丝怜悯。“走吧兄弟,不收你钱了。”

  “这牙齿会自己动,值两万块。你要的话给五千。”

  店主脸色刷一下又不好看了。他说:“走吧。听不懂人话?”

  那晚上懒儿子找一处烂尾楼睡觉。幸好他有经验,纵是天气冷也不至于感冒。次日他也不赶早,心里想,财喜不催忙人,何况是卖这种古怪东西。捱到九十点钟他才赶到天桥底下,这天太阳还暖和,他无端觉得运气要比昨天好。果然,刚站了十来分钟上,就有个穿皮夹克,一头自来卷像是长了癞痢的男人拢过来。“兄弟,你卖的是什么?昨天你都站一下午了,还没卖出去?”懒儿子看得出来,这人准是长期在天桥下面卖强盗货的,把这当成了他的地盘。他老实交代:“卖假牙。”自来卷呵呵地笑,但也没表现出大惊小怪,提出要看看,还把假牙拿在手上把玩了一番。

  “德国货,也就是最好的货。”懒儿子知道碰到地头蛇,看他脸色和气,又解释说,“这种牙自己能动,嚼东西不费力,但我不晓得开关在哪里。你们城里人应该晓得。”

  “我们城里人当然晓得。”自来卷这里捏捏那里掐掐,把一副假牙摸了个遍,又说,“这里有个孔,应该是充电的,可能没有电了。有充电器吗?”

  “没有,应该配得到。”

  “应该配得到,和我手机上的孔差不多。”自来卷掏出手机比对了一下,蛮有把握,又问,“你想卖多少?”

  “值两万,卖五千。只卖五千。要是不行,再少一点。”

  自来卷不太肯信地看着假牙,拨了两支烟,两人对着抽。他说:“要卖不出去,五百行不?”

  “……不,不能再少了。不够本。”

  “来这里卖货,少跟我讲本钱。”

  抽完烟,自来卷就帮他卖假牙。两人达成协议,要是卖得出去,不管卖得多少,都是各分一半,卖五百就各自二百五。懒儿子心里也算计,这玩艺十有八九卖不出去,砸在手里还倒贴路费。自来卷长期干这个,有经验,说不定还有固定客户,只要卖出去,多少都是赚头。自来卷果然有经验,只要盯上个路人搭讪,别人总是停下来和他说上几句,自来卷也适时地把腋下那口假牙亮出来。懒儿子在几丈开外监督着自来卷卖东西,虽然暂时还没有卖出去,但他对自来卷有信心。不相信自来卷也不行,他一个老手都卖不动,自己就不消提了。同时又发起愁来,周围绿地里出没一些人,都是自来卷的熟人。要是自来卷卖掉了假牙不给钱,又该怎么办?

  过了中午,自来卷走过来拉着脸。假牙没卖出去,也不挟在腋窝,自来卷一手将假牙抛向空中,另一手又接住,反复抛来抛去,像马戏团里的猩猩。他把假牙还给懒儿子,并说:“你走,不要在这里卖假牙了。”

  “呃,不麻烦兄弟,我自己卖。”

  “赶快走!在这里活命的人多,但都是正常人。你来一搅,人家晓得天桥下面跑来了神经病,生意就不好做了。”自来卷还是好言相劝,他把调门稍稍抬高,立马就有几个人围拢过来。别人的脸色可不像自来卷那样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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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汉丢牙以后到医院躺了半个月,送回家里依然不能下地,就这么躺在床上。医生诊断说老汉心脏有原发性早搏,打针吃药也弄不好,只能静养,不可以剧烈运动,更不能着急上火发爆脾气,猝死哟。

  老汉回家躺床上,一手拽着假牙遥控器不肯放,时不时摁它一下,当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老婆子为他好,趁他睡着以后想把遥控器藏起来。老婆子心想,老汉要能把那口假牙忘掉,说不定就能下地走动。但老汉睡不踏实,有时睡梦里还想着捏遥控器,一捏捏了个空,马上醒过来,又是咳喘又是叫唤,老婆子只好赶紧把遥控器塞回老汉手头。老汉摸着遥控器,像是婴儿叼着了乳头,立马变得平静,甚至很快又睡了过去。

  到年底事多,儿子想方设法找出空档回到乡下,守着父亲。他有种预感,老汉可能过不了这个年了。背着父亲,他也和母亲打商量

  “要不,再找人做一副假牙,就说是找到了。”

  “不行,你再做一副,他万一看出来是新的,更加心疼,说不定……”

  “那能怎么办?”

  “我守着他,也这么大年纪了……”老婆子说着说着滴出眼泪。儿子要替她擦,她又说,“没事没事,哭上几回人就想通了。”

  “顺其自然。”

  “还能怎么办嘛?”

  有天老汉醒来,听着外面乌鸫吱喳吱喳的叫声,像是预感到有事发生,来了神,手支起身体慢慢靠在了床头板上。他习惯性掏出遥控器,一摁,那颗沉默已久的指示灯抽风似地忽闪几下。老汉一口痰卡在喉头,说不上话,又摁。只一会的工夫,那指示灯就不再亮了。老汉想大声地喊,但痰吐不出来。老汉想用力,但只是脑袋尽量地拱出床沿,身体内部使不出半分多余的力气。叭地一声掉下床来。老婆子听见声音跑进房间,怪叫一声就去扶老汉。老汉想告诉她,假牙就在附近,偷假牙的人刚经过屋门口,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急,眼球就开始翻白。

  稍后不久,老虾米就给老汉的儿子打去电话,说你爹不行了。最近打了几次电话召回儿子,都说快不行了,儿子赶来后,老汉一口气又顺了过来。这一次,应该是真不行了。

  老汉捏遥控器那会,贼老汉确实刚从他家屋门口经过。

  那次懒儿子卖不掉假牙,从县城回家,就把假牙扔给他爹。“你自己卖吧,我不卖了?”贼老汉问怎么了。懒儿子说:“你自己卖吧,我过几天到神经病院接你回家。要是那里好过日子,你就不要出来了。”

  “怎么了?”

  “怎么怎么了?偷东西都不晓得偷个好卖的。有的东西贵,但卖不出去,卖不出去,你说再值钱也是扯卵淡,懂吗?就像……”懒儿子想打个比喻让他爹开窍,一下子没想出来,就懒得再想。又说:“你说城里人能让它自己动起来,但城里人也弄它不动。”

  贼老汉抚摸着那槽假牙,心想我明明看着它动的,年纪是大点,眼会有点花,但这种奇怪的事不会看错记混,这副假牙真的在一个碗上,在两根架起的筷子上自个动了起来。虽然杜老汉说是念咒语,但贼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不会上当,晓得肯定哪里有开关。城里人也不会用?贼老汉仍是不甘心,手指头在假牙上反复摸索,期待着假牙忽然动起来。摸了半天,手指把几枚牙齿都摸暗了,上下两排牙还是紧紧咬着,摆出对人不理不睬的模样。

  假牙就随意扔在柜子里,柜子巨大,衣服放里面,碗筷也放里面。到腊月的一天,贼老汉自己牙齿忽然疼起来。他一槽牙还剩三枚,扯点草药压不住疼,就想到去不远的镇上找摆摊的牙医老詹看看,要么抹点药,要么直接拔掉。他有几枚牙都是在老詹那里拔掉的,收费不高,以前三五块,现在物价上涨,也不过二三十块。往镇上去的时候,贼老汉忽然记起柜子里那槽假牙,拿出来塞进兜里。他忽然想,这么贵的牙齿卖不出去,不如装到自己嘴里,想吃什么,趁着还有时间好好地吃。当然,如果出门,这口假牙还是要卸下来。

  镇子不远,一路经过几个村庄,步行四十分钟就到。贼老汉一路走去,经过第二个村子古道溪,忽然记起来,杜老汉就是在这里住。他有个当官的儿子,现在是不是又装了一槽假牙?贼老汉又想,财不露白,这种话到哪时都不为过。杜老汉一把年纪还这么张狂,让他吃点教训也好。

  “……这个,能不能装到我嘴里?”贼老汉坐在那张像是结满水垢的牙椅上,眼睛观察周边动向,手从兜里掏出假牙。这天不逢赶紧,镇子上来往的人不多,偶尔一辆车驶过,腾起的烟尘就像在人与人之间拉起了帷布。

  “呃,是一槽好牙。”老詹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下,他是懂行的人,看假牙的眼光就像来乡下铲地皮收古董的贩子。老詹另一只手操着压舌板扒开贼老汉的嘴看了看,拿着假牙稍加比对,便说:“不合槽。你有三颗牙,这槽假牙,是给只有一颗牙的老头定做的。”

  “行家!”贼老汉解释,“捡来的。不如你把我这三颗牙都拔了,能不能装这副假牙?”

  “拔光了牙,还是不合槽,不能装。”

  “这东西很贵,便宜点卖给你要么?”

  “是好东西,但只合一个人的牙槽,我拿着卖不出去。你晓得,每个人的牙槽都长得不一样,就像指纹。要是发了命案,只找到一颗脑袋,警察就会看牙齿和牙槽,判断死人的身份……”

  “你们牙医尽爱讲吓人的事情。……一百块钱,要么?万一碰到一个合槽的,你就能好多倍。”

  老詹微笑着摇头。贼老汉还是不死心,咬了咬所剩无几的牙,摊开巴掌:“五十要不要?”

  “你到底是来弄牙的,还是卖牙的?”

  “弄牙!”

  贼老汉那颗牙已经被蛀断,剩半截桩,眼下松动得厉害。老詹给贼老汉拔牙,十二分地小心,他晓得到这个岁数,容易并发些意想不到的症状,不是闹着玩的。幸好是在农村,要是城里这么大年纪的老头想拔牙,老詹绝对不敢接活。费了个把钟头,老詹才把那枚残牙小心翼翼地刨出来,贼老汉像是挨炮弹炸过的牙槽,此时又添一个坑,却没渗出血。

  “五十。”老詹收拾着器具,报了价钱。

  贼老汉将手伸进裤兜,掏出的仍是那副假牙。“今天我没带钱,只有这东西。”

  拔霸王牙!老詹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但他是个脾性很好的人。面对这样一个无赖老汉,他又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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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报病危非常及时,儿子赶回家接住了老汉最后一口气。老汉有什么话梗在喉咙里,到死也没说出来,死的时候眼睛翻了白。响鞭早已备好,老婆子一哭,老虾米就在院子里放响。儿子听着母亲的哭泣,既悲伤,又隐约透露着解脱之意。周围邻居,血亲族人都赶进来帮着搭灵棚,殓师和道士很快请到家里。

  尸体抬到板子上以后,儿子见老汉的嘴瘪得厉害,导致整个脸部几乎变形,先赶来的几个亲戚都说差点认不出来。儿子就跟殓师说:“能不能找个东西,把我爹的嘴撑满一点?都要上山了,这两天还是弄得像样一点。”

  “我试试。”

  殓师马上想到镇上的牙医老詹,但他和老詹没联系,就打电话给徒弟。徒弟住在镇上,殓师要他去找老詹,问有没有现成的假牙可以卖。他记得,那些牙医总会搜集一些假牙或者残牙,要么漂亮,要么稀巴烂,统统摆在玻璃柜里展示,以此招徕顾客。徒弟敲开老詹的门,把师傅的意思讲出来。

  “刚好有一副。”老詹难免奇怪,白天刚接收了一槽卖不出去的假牙,晚上就有人要这东西。真是天意!他掏出假牙跟殓师的徒弟说:“一百,就一百块钱。要过年了,这东西我也懒得带回家,便宜处理。”

  “我要问问师傅。”徒弟做不了主,打个电话给殓师。那一头,殓师要也征询主家的意见。儿子就说:“就是把嘴撑起来而已,一百太贵。三十干不干?”

  老詹还了一口,说至少五十。五十我就不亏了。

  儿子想了想,还是觉得划不来。他冲殓师说:“你帮帮忙,用木头削个形状,把我爹的嘴撑起来,还不是一样么?”

  殓师说:“那倒是,反正等下我打扮妥当,你家老汉的嘴是闭着的,是木头是牙没人看得见。”

  “那就这样说定了!”

  徒弟是个呆板人,师傅在电话里说不用,他转身就离开了老詹住处。老詹稍过不久就后悔了。他心想,三十就三十,总比卖不出去强。他拔了个电话,那边回话说用不着了。假牙本想用给一个死人,现在死人的嘴已经用木楔子撑起来了。

  老詹有些无奈,想到马上能回家,嘴角又挂出笑来。他不是本地人,他家离这里很远。年关将近,他也没心思做生意,收拾东西想早点回家。要是春运时段一到,幸福的回家之路就变成了逃难。

  次日,老詹离开租住的屋往镇子东头的车站去,外面下起了雪,成年人躲进屋里,小孩却特别活跃,在雪地里发挥着想象力使劲折腾。路边堆起不少雪人,鼻子是胡萝卜,眼睛是木炭,嘴巴是一弯眉豆。小孩只顾将雪堆大,懒于雕琢出轮廓,雪人大都堆得粗糙,呆头呆脑。终于,老詹看见一个雪人轮廓分明,较有模样,只是嘴巴位置上一片空白。老詹忽然想起那槽假牙还放在提包里。

  他拿出假牙,一把嵌进雪人的嘴部。雪人就是雪人,什么样的假牙都能和它合槽。嵌进那一槽白森森的假牙,这雪人立马就有活灵活现的神采。老詹觉得是自己给了雪人一条命,脑里翻开久远的记忆,心头腾起尘封的欢悦。

作者:田耳

编辑:龙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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