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黄永玉叨念的苗医

  黄永玉叨念的苗医叫吴云全。

  云全这个名字极其普通,在苗族男人中不知有多少云全。为了不混淆同名和同名同姓的人,苗族人往往用苗姓、寨落、职业、特征来做人名的注脚。我们要讲的云全家住在苗寨观田山,又是远近小有名气的草医,所以人们不是称他“云全关田山”,便是“云全匠嘎”(即医师云全)。云全姓吴,苗姓“代削”,有时也被人称为“云全削”,可他与削瘦相去甚远,是一副标准的武大郎身材,云全脚短、手短、脖颈短,身大、头大、帕子大,总之组成其形体的线条极其简单乏味。尽管如此,云全却是个充满情趣的人物。

  青少年时,云全投师苗区名医廖贺兰,学了不少功夫,后来擅长妇科与小儿科两门。廖贺兰凤凰县木里乡都良田村人,旧时名扬湘西苗疆,因他会行“豆漾”之术,即用草药种牛痘。解放前,每年春天廖贺兰都不在家,浪迹湘西黔东各县苗乡山寨做减少麻子的好事。廖师傅极少清规戒律,门槛也不高,带了不少徒弟。他的弟子有擅长跌打损伤的,有专治慢性疾病的,有理手妇科儿科的,也有会处理男人巧疾怪病的。廖贺兰是全能,但高超的医术并未给他带来财富,一直是方方面面都合格的贫下中农。因为靠行医糊口就没了春耕秋获的农时紧迫感,这廖师傅做事便不忙不慌,只要得了酒喝,有了白话讲,他可以置一切于脑后。冬天在别人家里围着火塘闲聊的廖贺兰总是不肯打住,知道他脾气的人自己上床睡了,交代他走时帮捂好火子。对驱客毫无感触的廖师傅说:“你们放心睡吧,走时我会把门带上的”。廖贺兰是个不讲规矩的人,历来抓药行医的人不吃狗肉,他就不管,还说我吃了狗肉照样治好病人。他的徒弟中,只有云全把那不规矩行径发扬光大。云全不光嗜酒、吃狗肉,还做屠狗的勾当,就是不像师傅那样斯条慢理,因他浑身豪爽之气,做不来吞温水。在公社化那种时髦青年难以理喻的生存空间,生活实在干枯得乏味,云全只好偷闲干些打狗与卖死牛烂马的下作活路,好赚点酒钱,给寂寞的时光加点润滑剂。

  行医人吃狗肉都算叛经离道,更莫讲对狗下毒手,云全信奉师傅那句话:“吃了狗肉照样治好病人”。其实吃不吃狗肉并不影响医疗效果,那种禁忌是一种感恩意识的体现,因为人类所有的科技都跟仿生学有关,苗医传说草药是向狗学习的,你用着师傅的技术,又大嚼师傅的肉,这恐怕说不过去吧。亵渎师傅的错误云全只犯了一半,另一半不妨碍他洒脱度日的规矩,他一直就没敢打破,那就是上山采药时口里要衔一根草,因为师傅是用口采药的。狗真是个有灵性的物种,谁对它们干过坏事,一嗅就知道了,并且要毫不留情的表明态度。云全无论走过哪个寨子,狗们总要群起攻之,所以他出门总是拿着一根檀木杆的铜嘴大烟管,一来吸草烟,二来破狗阵。有年打完谷子,秋高气爽,云全到大塘寨给人治病,喝过谢师酒就打转身。天气好,人的心情也好,云全下山时一路憋着嗓音唱赶边边场的歌,走到老田家,这情歌独唱只好打住,因为一群同仇敌忾的狗已围上来对他狂吠。狗的战术是且战且走,并且跟云全的烟杆保持一段安全距离,这些套路云全早就明白,于是也就且骂且行。云全知道,狗只是在出自本能地表示憎恨态度,若真是攻击的话,那这位刽子手早就被这帮狼的兄弟撕光了。但是今天似乎不太顺气,一只杂毛狗特别认真地盯着他脚后跟叫,狂躁得骂不住。看着这呲牙咧嘴的家伙紧跟不放,云全来了火气,便假装不理会它走出寨门,猛不知反手一烟锅,刚好打在狗的鼻头上,只见那畜牲“咣”了一声即死了气。云全本想一走了事,又思忖道:“虎不辞山,人不辞路,我往后还得从这里过,打狗欺主,不讲个好话不合适”。有过情绪的发泄,心情好多了,云全倒提着狗进寨,嘿嘿嘿地打听狗的主人是谁。见了主人云全不说狗烦他,只讲自己今天酒喝多了点,手下得重了点,本想吓狗一下,谁知它就回不过气了,实在对不起。道过歉,云全还承诺到吉信赶场那天抱只狗崽来送主人。这十里八乡哪个不认识云全?大家都晓得他是个好人,主人连忙说:“算了算了,这个不怪你,是那狗找死”。这狗确实是找死,它以为云全脚短手短,未必眼疾手快,殊不知走乡串寨的苗医个个练过武功,云全又是个专业屠狗,就算打人不利索,那打狗总行吧!

  “时势造英雄”这句话,从普遍意义上看,它的内涵是指特殊的时空给人提供了反常的升腾机会。按理讲云全还不至于这么出类拔萃,只是他的师父死早了,“塘里无鱼虾子贵”,才落得他来保一方妇女儿童的安康。他的师傅廖贺兰死于苦日子,那是大跃进过后,公共食堂煮光了农民活命的粮食,野菜养不活精壮男人的年代。已饿得有气无力的廖贺兰,还出门给人治病,后来倒在快到家的大路边,被一位好心的小学教师背回家,没多久,就带着好多师传的秘方,诊治的经验,同祖灵团聚去了。苦日子饿死很多人,过后矫枉过正,又滋生了更多人。不知情的人以为公社化时是靠工分吃饭,其实是靠人头吃饭,那时的分配政策是工分粮与基本口粮对半开,只要是出气呼吸的人,就可以分到一半的口粮,要讲起来这也是以人为本,只是有点畸形,后患无穷。那年月人们拼命生孩子,“下地不如上床”成了有益的生存经验。汽车跑凶了故障多,女人的身子使用频率高了,自然毛病不少,再加上如雨后春笋般露头的孩子,先天发育不良,后天营养不良,更是增加了云全的工作量。他说:“我帮人治病,不怕苦,不怕累,不怕你吃的丑,就怕没酒喝”。不管好酒丑酒,借来的或赊来的,得烧酒落肚他才舒心,才打得起嘿嘿,才唱得起情歌,破得了狗阵。

  在靠人头吃饭的年月里,云全有件事让生产队的人不舒服,那就是他有两个婆娘。别人对他多一个婆娘多占一份口粮的事提出抗议,云全答辩道:“我是多了一个 婆娘,可少养了几个孩子,说到底也不占便宜,这不值得你们说三道四”。那些耿耿于怀的人又说:“多生孩子多吃口粮是政策许可的,没听说哪条哪款准多讨婆娘来占口粮”。是的,自打解放后就不准多讨婆娘,云全讲不赢众人,就叫后来的女人不再出集体工,在家喂猪种自留地,成了没有口粮的黑人口。通常都说邋遢人喂得来猪,云全邋遢不过,于是家里的猪不招瘟,总是肥肥壮壮,弥补了一个婆娘的口粮。和气生财,云全家并未穷到底线,可他那一身污垢亮得像油匠的穿着,实在有点丢人现眼,儿子要他打扮干净点,他总“呵呵呵”地应承蛮好,到头来不是酒醉沉了打瞌睡,就是下地或出诊,总没时间打理包装的事。邋里邋遢的云全小日子也算过得自在,但到社教工作队来时他却挨了一棒。

  工作队总是要抓几个典型,干几件事情的,经过访贫问苦了解社情后,才知道云全既养了两个婆娘,又搞资本主义。情况自然是土改根子提供的,虽然云全的婆娘已经不吃口粮了,可他们不舒服。不是吗?我们五大三粗、眉清目秀都只有一个婆娘,凭什么你身材似武大郎,面貌似李逵的云全就有俩个婆娘!不平则鸣,于是给他们工作队发掘了一个兴奋点。工作队跟云全讲,你养两个婆娘是复辟封建主义,婆娘喂猪是大搞资本主义,只有退掉一个婆娘才能改正两个严重的错误。云全说:“不是我养两个婆娘,而是两个婆娘养我;要讲喂猪是大搞资本主义我不喂就是了,改喂狗总可以吧?婆娘是自己来的,我退不掉”。久经狗阵的的云全也算见过场合的角色,几通官腔吓不倒他。那额外的婆娘不退不行,工作队向云全发出最后通牒:“听话,我们把你当内部矛盾,不听话,蜕化变质份子,新生资产阶级份子,帽子有的是,随便给你一顶你都没搞场了”。云全说:“我包帕子,不戴帽子,你们就是给我戴上,我云全还是云全,照样治病、喝酒、睡觉”。云全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工作队还是有所顾忌的,生怕为抓典型又犯了打击贫下中农的政治错误。正面进攻不行,就迂回突破吧!工作队访知那个婆娘成分底子上不太过硬,就跑到外县去通报情况怂恿人家把人带回去。这政治问题其实是人故意复杂化的,与事实大相径庭,云全的如夫人只是因为自己有病,家里隔关田山又远,找云全就诊不方便,就上门来往在他家治病,并非甚么躲避阶级斗争,后来病治好了,命保住了,但生育功能丧失了,又怕旧病复发,就干脆做了云全的婆娘。这恐怕也是天生的缘分,因为额外的这个人竟能同大家和睦相处。天大由天,官大由官,人家硬要把女人赶走,云全也没有办法。先是惆怅了一阵,过后他照样行医、喝酒、睡觉,只是多了一团困惑,一丝牵挂。

  1979年夏秋之际,云全从万溶江返家,路过都良田的一座独立小院,见里面有好些汉族人在看一位画家作画,便驻足门外观望。他的形象得到画家的青睐,被邀请到院中歇脚。从北京来的凤凰画家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走乡串寨的云全知道此事,所以一碰头就对画家说:“是黄老师吧!”这开头语来得极有分寸,那种得体、平和的内涵跟邋遢、鲁莽的外形很不协调。黄永玉跟云全很投缘,二人滔滔不绝地拉起了白话。画家送他大中华烟,云全不要,说我不抽纸烟,让他装英国烟丝,他说这烟冲头还可以,就是香味有点怪。抽着黄永玉的洋草烟,云全讲开了自己平凡故事,让人们依稀看到他的那团困惑,那丝牵挂。

  1979年暑期,黄永玉在笔者老屋住了一周,画了不少画。那些画在1981年10月印成册,笔者于翌年10月买了一本。1996年春,黄永玉又回到凤凰,在白羊岭古椿书屋聊天时,他又提到苗医云全。“那家伙坐了一阵就走了,我没来得及帮他画张像”。每次讲到云全黄永玉都会用这句话煞尾。接着讲到那本画册,我讲我买了一本,黄永玉兴致很好,叫我拿来在里面写下如下一段话:“此小册作于十余年前,余小住都良田曦云老屋,周旋村山上下,心手留痕难忘,至今已十五六年矣。复读展斯册,感慨可理。黄永玉一九九六年四月于白羊岭老屋”。2012年夏,黄永玉转回凤凰,我同他在沱江边午餐时,他又说到苗医云全的故事,并问我“他还在吗?”我说不在了,若在的话那就成佘太君了。黄永玉讲:“我忘了,他应该老不到现在啦;那苗医确实是个不错的角色”。

  

 

作者:吴曦云

编辑:龙珍

相关链接

    频道精选

  • 凤凰概览
  • 凤凰旅游
  • 理论园地
  • 文艺频道
  • 凤凰政务
  • 专题专栏
  • 新闻中心
  • 影像凤凰

阅读下一篇

返回凤凰新闻网首页